第六章 友谊

沐清的家十分狭小，洗菜涮碗都要到外面的院落里，而杂乱的院子又住着不止他们一家人，当真是鸡鸭遍地走。

小心翼翼的避开脚下的污水，绍雨玲从一个勉强挤得进一个人的门里看到了沐清的妈妈，那是一个老态尽显的女性，手指上的皮肤干裂而失去光泽，即便这样，她还在准备晚上要做的饭菜。

绍雨玲本想不麻烦沐清的母亲，但是沐清坚持。

“我能上学多亏张先生奔走，屡次邀请他来家中作客，他终是不肯，正好，你代劳了。”

沐清说得莞尔，但是绍雨玲却看出了她的家仅仅好于赤贫。

绍雨玲东游西逛的那几个月越来越知道民间疾苦，长沙的物价低于上海，但是同样收入也不高，如果真的吃了这样一顿饭，恐怕舅舅会骂自己的。她不是个只想不做的女孩子，趁人不备，抬腿就跑，等沐清反应回来，只听到小雨玲远远地甩过一句话。

“舅舅晚饭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无奈地望着雨玲的背影，沐清哭笑不得。

男权社会对女性是不公平的，而且社会越是保守，越要求女性回归传统。

相比之“五。四”之后的开化，各大军阀统治下的行省对女性的束缚又有所抬头，虽然不讲“女子无才便是德”那套旧东西，但是鼓励广大女性回家做贤妻良母。

文益中学是长沙为数不多还坚持男女同校，学风开化的校园。

“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刚柔有体。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的鸿蒙，你们这样男女同窗，有辱斯文。”

总有老学究跑来学校大放厥词，对此校方也头痛不己，动手吧，人家七老八十了，就算只有五六十岁也不好强行驱逐，动嘴吧，这些老家伙只顾自说自，根本不听人言。

他们往校厅前一站，就这样洋洋洒洒的讲个没完，教学进程被打乱得一团糟。

“这已经是这个学期第三次了。”沐清小声解释着。

望着留着一撮山羊胡的干瘦老学究，绍雨玲有种把对方瓜皮帽打下来的冲动。

“女子羸弱为美，何谓羸弱啊？走路缓慢优雅，一步三摇，娇小可人，温柔可爱，如何做到这些啊，自有宋以来，女子以三寸金莲为美，你看看你们的女学生，你们有替她们的将来做打算吗？你让她们如何嫁人啊？”

老学究说话还讲究一些，但是旁边一位中年胖子就缺失口德了，他是不会管这里的女学生是否快乐，完全以扭曲的审美来评价女学生，这让小雨玲感受到了深深的污辱。

他们来了五六个人，这些人来势汹汹，说是辩学问，其实就是来找碴的。

小雨玲不怕，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家可是开黑社会的，凶恶的人见多了，这些讨厌的家伙怎么能吓到她呢？

她站出来对着老学究说：“照你这么说男女还是不要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了，不然一起呼吸同一片空气岂止有辱斯文，简直不堪入目，况且，你有口臭，我讨厌死了！”

话一出口，文益中学的师生们只觉得怼得好，大快人心，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老学究脸一红，结结巴巴地指着小雨玲，一口气竟然险些没喘出来。

“还有啊！”小雨玲一指那胖子：“男人以健硕为美，你这身肥肉太难看了，难道你是不想做男人了？可惜大清亡了。”

“大清亡了？”胖男人一时没想明白，旁边有人提示他一句。

不想当男人自然当不得女人，那就只能去宫里当太监，可惜现在又没有皇帝收。

胖男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小丫头，牙尖嘴厉，最要命的是还十分阴毒，他哪里知道，绍雨玲父亲的那些手下骂起人来即花花又不重样儿，想听不到都难，绍雨玲显然已经是嘴下留情了。

如果是学校的老师这样说，他们绝对可以大打出手，然后宣扬出去，说文益中学校风不堪，可是哪想到跳出来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虽然他们迂腐至极，可是大人打小孩儿这种事还是不要在大厅广众之下，没办法，只得在一片哄笑中落荒而逃。

“真有你的。”沐清显然发现了绍雨玲的另一个特长，嘴损。

绍雨玲自从开始接触世事后，很久没这么痛快的骂过人了，见对手逃窜，笑得前仰后合。

雨玲智退老学究这件事，一时间成了学校里的美谈。

张凡程听闻十分高兴，另一方面也很是担心。

“不就是把他们骂走了嘛，有什么好担心的？”小雨玲不以为意地嘟着嘴说。

“你不了解大人的世界，有些人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你让他们当众丢脸，我怕他们会报复回来，以后再出学校必须有人陪同，明白吗？”张凡程语重心长地说。

绍雨玲听说过自家遭报复的事，自然也懂得自我防护是件很重要的事，于是答应了下来。

根据当年最新的全国学制会议结果，当时的中学分初中、高中两段，学习年限6年，科目很多，而小雨玲除了国文，基本都需要补习，每天正课后，她还要到教习老师那里领取当天的小灶，有时时算术，有时是物理，为英语最难，绍雨玲的英语基础近乎为零，法语倒还偶尔能听懂几句，好在当时的英语也基本属于纸面英语，对发声的要求并不高。

每天的课业是忙碌的，但是小雨玲却感到充实而又快乐。

沐清真的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她，对她不懂的课业不厌其烦的为她解惑，而且帮助雨玲收获了很多朋友。

李沛泽和栾少学就是一对好学友，也可以说是绍雨玲最早认识的两位男同学，他们也是住校生，家都不在本地，因为受舅舅的嘱托，每次需要外出的时候，绍雨玲都会和他们约好一起出去。

两个半大小子，身高都不低，除了瘦削些，看上去倒和大人别无二致，绍雨玲和他们还有沐清姐姐经常一起结伴外出，倒令人安心了不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事发生，直到某一天在街上遇到了曾经被绍雨玲暗骂为“死太监”的胖男子。

这胖男子看上去倒颇有些势力，当时他身后跟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全都做短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

“嘿嘿，真是冤家路窄，这次就让你看看爷爷是不是男人。”

胖男子说得凶恶，而后面的几人见只是几个孩子浑不在意。

孰不知文益中学的课程表里是有军事训练课的，而李沛泽与栾少学还是这项课程里的正队和副队。

绍雨玲知道跟这些人没办法讲道理，不能硬打，只能想办法跑到大路上争取更多的援助，于是脚底摸油，拉起沐清就跑。

沐清到底年纪不大，起先是被对方的气势吓到了，直到绍雨玲拉她时这才想起跑。

一个汉子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沐清的手腕，那大手十分有力，任凭沐清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叭！”

一支鞋子踢到汉子的手腕上，正是李沛泽出手，吃了不在意的亏，汉子手腕吃痛，就这样松开了，而栾少学也没闲着，抓起旁边小贩的一筐鸡毛，抬手一扬迷得满天飞毛。

几个学生趁机逃跑。

被弄得一头鸡毛的胖子恼羞成怒，连忙命令几名大汉去追，孩子们个子小巧，专往人多的地方跑，然而几个大汉就不行了，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前面有几条小巷子，李沛泽与栾少学对这里非常熟悉，他们一人拉着一个女生分头逃跑。

绍雨玲一点儿也没感觉到害怕，小手儿被李沛泽紧紧攥着，反而有一点点兴奋，那种出逃的刺激，长这么大从来没体验过。

“哈哈哈……”

他们边跑边笑，仿佛不是一次玩命儿的脱逃，而是一次游戏。

几个孩子又重新聚在一起之后，看着彼此间灰头土脸，身上还到处沾着鸡毛的样子，全都忍俊不禁的笑了。

少年少女们的笑声天真烂漫，仿佛在向路人炫耀无忌的青春一般，惹来一阵阵羡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