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2020年9月7号，神秘的蔡阿姨

（一）出院时花大姐才说真话。

今日出院。天虽然不好，但情绪挺好。

老李自己家在外地，他计划先在本地儿子那里住几天，直到拔完导尿管，再回老家。

而我，按照手术前的准备，先到本市一家民营医院的特需病房再住几天，在那里拔除导尿管后再回家。

老李决定让儿子开车来接，而我则计划找一个类似120急救车那样的病员转运车，躺着出院。因为我觉得那么远的路途，家用小汽车，空间太小，又不能躺下，这种手术后本来就不能久坐，现在又带着导尿管，万一在路上导尿管松动，导致尿路感染，或者是储尿袋高度控制不好，导致尿液回流，引起膀胱感染，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几天和花大姐相处的非常好，她护理经验非常丰富，每天帮我擦身体换衣服，由于有导尿管，担心尿路感染，她每天都要用棉签温水仔细清理，再喷上药，从来没有一句嫌烦埋怨的话，让我一个作为病人的心理得到了安慰。她没有文化，也不会用智能手机，我让她帮我出去买一些日用品和吃的东西，她用现金，我让她记账，好跟我报销，她说她不会，她的办法很简单，用一个塑料袋把我给的现金放起来，每次花多少，剩余的还放回这个塑料袋里。关键是现在有许多商家不收现金，让花大姐多跑了不少路。今天要出院了，塑料袋里还有一张一百块钱和一些零钱，我都给了她。我们约好，等身体好了去她家种菜。

花大姐也是一个很有心的热心人，前几天老李喊着要吃盐水鸭，其实闹到最后，他儿子还是忘了这回事，没有给他买。还是花大姐昨天下午悄悄买了一点盐水鸭，塞给老李的儿子，让他当成自己买的给他老爸，把老李乐的嘴都合不拢，左一个小兔崽子，右一个小兔崽子的使唤他儿子。一会儿让他儿子泡杯茶来，说他要啃肉，一会又说把几块鸭骨头给他留着，明天还要再嚼几口。

护工花大姐和我告别，似乎有些依依不舍，一再让我心情要好，不要有思想压力，说得这个病的人，好心情是最好的药。我跟她开玩笑，问，这是不是你们培训班里教的话？花大姐和我急了，照着我头上来了一小巴掌。她说，“我多希望我伺候我的病人，都能快快活活的出院，我喜欢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有时候拿着人家钱财，消不了灾呀，在我们手上有的最后不是出院，是去了那里了。”她用手指了指天，话语有些激动，“我做的前两家，一个老太太，一个老大爷，最后都是去那里了。我一直不敢跟你说，怕你嫌我晦气。看到你手术顺利，恢复的又好，顺顺当当的出院，我心里那个高兴啊，真的很高兴。我要是一连送三个病人去那里，我就准备辞工回家了，不敢再接下一个活了，所以我要谢你呢。真的谢你！”她那个“谢”发音听起来像“睡”。

我能理解花大姐的心情，虽说生和死就是一个循环，但这个世界谁都愿意做，迎接新生命的事。难怪我问她前面伺候的病人情况，她一直不肯多说。她的下一个雇主，我已经帮找到了，就是那位中间床的老人家，我说服老人家的家人，还是请护工比较好，更专业一些。相信老人家也一定会平安出院。

（二）出院没见着冷主任。

出院前，最想见一下冷主任，不给他送花，送锦旗之类的，只想由衷地说一声谢谢！

但是很遗憾。

（三）冷主任也有说错的时候。

上午大约九点多，接我出院的专用病员转运车来了，推着担架车来到了我的房间，床到床，我几乎没有起身，就被众人移到了担架车上。离开了那让我躺了一周的病床，站着进来，躺着出去，心情有些复杂。手术关终于过去了，手术的效果如何？后期会不会复发？以及这个手术所带来的后遗症究竟有多大，在我心中还是有着巨大的阴影。

病员转运车内部，和救护车有点类似，病人躺在担架车上，里面也备有氧气袋，还可以坐两个陪同的人员，起步价是一百二十元，然后是五元一公里。到达我要去的地方一共是二百七十块钱。事实证明我这个钱是花对了，老李是儿子开小车接回去的，过了两天他告诉我，路上一折腾，尿路感染了，又去医院挂了水。

这家私立医院特需病房在十五楼，手术前我就已经去看过了。定下了一间一晚一千五百块钱的病房，今天来办住院，还需要一次性缴纳二千五百元的特别护理费。

这里的护士是一色头的年轻姑娘，个个都耐看，穿着粉红色的护士装，显得很温馨。不像其他医院的护士，都是穿着白色大褂，让人感觉到有几分白色恐怖。护士服务站也宽宽大大，根本不像先前的医院病区的护士站又挤又小，桌上摆满东西。这里的护士们也相对悠闲，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陪你说话。走廊也是宽宽大大，还有一间宽大豪华的休息室，铺着带花的地毯，桌上摆着鲜花，房顶飘着红红绿绿的气球。苹果绿、天空蓝、橙色的高档真皮沙发，配着小茶几，既有活力，又显得温馨。

我一到病区，一堆漂亮的女护士围上来，说话的声音绝对不像先前的医院，护士们说话都是大呼小叫的，这都是细声细语，让你听了真觉得舒服。那我顿时又找到了那种作为资深城市规划师，工作时受人尊敬的感觉。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拿钱买来的。

属于我的病房大约有三十平方米。房间里一张电动的医护床，不用再像先前医院的床，摇起放下都要手工。这张床，一个按钮可以将床调到任意的角度，而且腰部，腿部，都能自由地调节。长沙发，短沙发，护工床，茶几，冰箱，微波炉，卫生间里有所有的一次性用品，仿佛像住进了五星级的宾馆酒店。

冷主任说医院不是疗养院，还真说错了，这里真像疗养院。

他们的广告，是这么做的，特需病房旨在让患者享有多学科整合医疗、高级专家诊察、检查陪同、药事指导、营养咨询、指定服务等优质医疗服务。特需病区分别设有不同房型的单人家庭式房间，每间房间都有其独特的色系，比起一般住院环境，绚丽多彩的油画、各式花卉与桌面装饰点缀，让它的宽敞舒适之余还多了一股温馨气息。

享有各种检查的优先加急权，节约诊疗等候时间，可视化检查与诊疗服务，指定副高以上专家技术性诊疗、检查及报告服务有助于直观了解检查情况。帮助患者全面了解机体健康状况，同步制定个性化的健康计划，持续追踪随访。住院期间提供临床药师查房及一对一用药指导；住院期间及出院后的营养评估、指导，指定服务，根据病患的病情及诊疗方案，结合病患的个人需求，在确保医疗安全的基础上，满足病患的特殊需求。如特需药品、特需卫材的采购、指定时间手术诊疗等。管家式服务，预约住院检查治疗，环境设施优良，拎包入住，病房管家式服务。

我很感慨，如果我们的全民医疗有一天也能像这样该多好呀。看起来小康只是第一步，我们还需要“中康”和“大康”。

（三）神秘的蔡阿姨。

我还是离不开护工的照顾。这边的护工费和前面那家医院是一样的，每天二百元。我刚进病房，病区护理长就和护理公司的领导，带着护工蔡阿姨来见我了。

我看了一眼这位护工阿姨，说实话，不是很满意。和先前的花大姐比起来，她的个子虽然高了些，但是实在太单薄，单薄的几乎看不出女人的形态。平平瘦瘦的脸颊上，眼眶有点凹陷，显得两个眼睛格外的大。肤色虽然比花大姐白，但却明显看上去不如花大姐那么健康。

护理公司的领导反反复复当我面给蔡阿姨交代，这是VIP病房，病人都是贵宾，你一定要服侍好，要有礼貌，做事要小心。蔡阿姨一边听着一边不停地点头，嘴里“好的，好的”应着。护理公司的领导又对我说，千万不要给护工费小费，一日三餐按医院里面的规矩给她订份普食餐就可以了。如果蔡阿姨做的不好，随时可以投诉，他们为我换人。

一套繁琐的程序交代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蔡阿姨了。这位蔡阿姨一看就知道是新手，竟然不知所措站在那儿发愣，不知自己该干什么。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她干的？我笑笑，想想花大姐那个利落劲儿，没法比。我不想说什么，只说是有些累了，麻烦扶我上床躺一会儿，麻烦想喝点水，麻烦把床稍微摇高一点，麻烦把电视打开，麻烦声音小一点，麻烦把窗帘拉起来一些，麻烦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些。

蔡阿姨说话声音也是怯怯的，不像花大姐那样嘹亮而干脆。她一边“好的，好的”应着我，一边按照我的指挥乱忙一气，不是找不到病床的控制开关，就是不会弄电视机的按键，空调最后是找护士来才搞定的。

说实话，我对在这样高收费的病房里，派出如此低水平的护工，是有些不满意。住院时还让我交了二千五百元块钱的特别护理费，我不知道特别护理在哪里。再另收护工费也罢了，关键是这个护工的服务水准也太低了吧，没法匹配上如此高端的病房的水准。反而给人感觉到是这里是挂羊头卖狗肉，物没所值。我想这大概也是我们现在服务业的一个特色，总是吹得天花乱坠，而实际，广告很丰满，服务很骨感。我真的有想要求换一个护工的念头。

蔡阿姨似乎看出来了我的不满意，怯生生地站在我床前告诉我，她来到这个医院做护工不到两个月时间，到这个高级病房来做，更是第一次，心里很紧张，什么都很陌生，原先公司是安排另外一个阿姨的，结果那位阿姨有事不能来，她就自告奋勇来了，因为在这个病房做，提成会高一点点。领导说这里住的都是有钱人，千万不能得罪，只要客人一投诉，不但她服务我的这几天都没有钱拿，还要扣她一大笔罚金，她这个月就算白干了。她请我放心，一天生，两天熟，往后她不会出差错的。

好的，好的。我学着她的口吻应着她。看到她那一副可怜兮兮的样，我的心也软了。心想，我也不是什么有钱的人，中产阶级一个，勉强在这儿住几天罢了，就不要摆有钱人的谱了。好在这几天不像手术刚出来那么艰难，平日无非就是挂一个水，身上带着一个导尿管而已了，也别太挑剔了，得过且过吧，出来混的也都不容易，大家就互相尊重点吧。

中午我给蔡阿姨点了一份病区的营养餐，这里伙食很好，二荤两素，大米饭，还有一碗汤和两片西瓜。我看她吃得很精细，吃了一半又放下，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问她，不好吃吗？

她说，不是，是太好吃了。

我说，那还不赶紧吃了，待会儿要帮我开餐了。

她说，她想留一半晚上吃。

我说，晚上还有呢。

她说，晚上的你就不用给我再定了。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了，问，你是不是希望我不要给你订餐，而把每天的伙食费给你，你自己买？

蔡阿姨连连点头，满眼框都是感谢，说，好的，好的，你不说我不敢说，领导不让我们主动提，只能雇主主动说才行。唉，不好意思呀，我们出来打工的，钱都是从嘴里省下来的，不得这么铺开吃啊。

其实这我完全能理解，前面花大姐不就是这样的吗？要钱就直说呗，还要这么转弯抹角的。我说，那就每天给你50块钱伙食费。

蔡阿姨一听更开心，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的，好的，脸上堆起了笑，这是她从来了后，第一次对我真笑，她前面对我说话时的那个微笑，老让我想起来，开车在高速路上路过有的高速路收费站，那收费的小姐，由于落实领导要求，提倡微笑服务，那脸上朝你堆出来的笑，让你感觉到寒碜人，浑身都不舒服。

听说我每天给她伙食费后，蔡阿姨赶紧从自己的行李包里拿出她自带的餐盒，把餐盘里剩下的饭菜，拔拉拔拉收起来，摆进了冰箱。

这里的伙食非常好，早餐有鸡蛋、豆浆，或者是牛奶，配的小菜也很精致。中午和晚上都是四个菜一个汤，每顿都有水果。当然价格也不便宜，每顿的价格七十多块人民币，蔡阿姨看着菜单一脸的惊讶，只喊太贵了。

如果前面蔡阿姨和我要伙食费的这一出小戏，我还能够接受的话，中午饭的事就让我有点吃惊了。

平心而论，这家医院的伙食费是贵一些，但据说他们是专门在外面请了大厨给这一病区的病人做营养餐，配餐很讲究，食材质量很好，菜量也足，加上老伴还给我带一些汤汤水水的来，所以中饭时我至少剩下了三分之一没吃完。

吃完了饭，我挪步去走廊里活动一下，转回过来时，我惊讶的发现，蔡阿姨背对着门，正在快速地吃我餐盘里剩下东西。这把我愣呆了，按说这是不应该的，现在这年头在外面谁还吃别人的剩饭？况且我还是一个癌症病人，难道不忌讳？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一点点想吐的感觉。这比餐厅的服务员，在客人离开之后，一边收拾餐盘，一边往嘴里塞客人的剩菜残羹更让人恶心，当然你剩的菜倒掉了可惜，别人去吃也无可厚非，国家也号召光盘行动嘛，但这事发生在医院，发生在病房里，发生在护理我这样一个癌症病人的护工身上，是不是太“那个”了，我能理解蔡阿姨，她想着每一天如何省下伙食费，但偷偷的去吃我的剩饭剩菜，这也有点过了吧？

我决定要和蔡阿姨好好谈谈，把她的情况摸清楚。也想教导她一下，在如此高端的病房里做服务，吃人家的剩菜残羹，是不能被接受的，你不要尊严，我还要尊严呢。

蔡阿姨是老实人，经不住我的盘问，三下两下我就全弄清楚了，原来她是从安徽大别山老区来的，那里还没有脱贫。就一个儿子，在深圳电子工厂做活，结婚三年了，收入也仅够自己过日子。丈夫在家守着那几亩薄山田，一年也就千把块钱收成。而她自己，是做完**腺癌手术还不到半年，是属于中晚期了，双侧都大扫荡了。农村人，统筹医保报不了几个钱，她的手术用光了家里的所有积蓄，还欠了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挣点钱给自己买药吃。她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公司，如果公司知道了她的情况，肯定要辞退她的。她说她也是没办法，做护工相对来讲还比较轻松，其它的活她也干不动，她曾经去别人家去做过家政，太累了，实在撑不下来。

蔡阿姨的情况，太出乎我意料了，我原本想批评她，不该去偷偷吃客人剩下的东西，可是我没法说出口了。在这样一个高端奢侈的病房里，我身边却有这样一个来自于贫困老区的癌症病人，撑着虚弱的身子，在护理我这个癌症病人，如果不是我亲身遇到，还真以为是文学作品里的故意的安排。这个硬件环境高端的私立医院也真是他x的扯蛋，你们是真不知道蔡阿姨的身体状况，还是知道了也装着不知道。现在护工紧缺，也不好招人，在你们眼里她就是一个拿钱干活的工具。你们就没有想过，当我们这样的雇主和雇工两种身份的癌症病人在一块时候，那彼此互相的心灵伤害？

我决定要帮一下蔡阿姨，我对她说，你别那样节省了，我多给你点伙食费，你吃好一点，都是癌症病人，术后营养很重要。

蔡阿姨坚决不同意，枯瘦的两手使劲摇摇，透着倔强。她说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命，我是我的命，她是她的命。她说她现在没有负担，挣够药钱就行了。我说，我可以捐助你一些，她更是一口回绝，她说她是护工，出来是挣钱的，不是讨钱的。出来的时候，村长就嘱咐，老区人穷志不穷，要有骨气，别让城里人瞧不起。

蔡阿姨的事让我心情非常不好，在这个五星级宾馆一样的高级单人病房里，当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睡不着，也惹得蔡阿姨夜里起来好几次，问我哪里不舒服。

后来的几天我发现，她几乎从不出去买熟食吃，备了一些大米，馒头放进冰箱，又备了一些，包菜，黄瓜，胡萝卜之类的素菜，每顿用微波炉自己蒸米饭时放上一点素菜，偶尔加一个鸡蛋，我估计了一下，她的伙食费大概每天不会超过十块钱。

而我，则每顿饭都“抱怨量太多”，有意识夹出一点干净的，留在一旁，然后出门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