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绿眼睛

再说箱子里的罗比，被麻醉药昏迷了三天，偏巧在李拱辰打开箱子的时候，药劲儿过去了，随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人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看李拱辰和他女儿小玉，心里纳闷，都到印度了怎么一睁眼还是中国人？

他于是用洋文问道：“什么情况？不是说好的坐头等舱当王子么？怎么把我当行李装箱子里？另外，你们印度人不应该长得跟租界里的红头阿三模样么？怎么还是上海人的面孔？”

见鬼了！

听见鬼说洋话，李拱辰和女儿小玉登时吓得魂都没了，一屁股瘫倒在地。惊呼一声：

见鬼！真他娘的见洋鬼！你怎么死了还说话？

我死了？买疙瘩！怎么回事？

罗比脑子里电光火石，猛地想起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

因为第二天乘船远行，他生怕自己早晨起不来，早早地换了睡衣上床睡觉。因为兴奋睡不熟，一直迷迷糊糊的。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贝尔先生脸上挂着仁慈的笑容走进来，掏出一张湿哒哒手帕来，蒙住了自己的脸。后来自己便睡着了。睡得死死的，直到现在。

买疙瘩！原来那不是做梦。是真的。贝尔先生的手帕上满是麻醉剂。麻翻了我。倒也。然后捆了手脚。把我扔进大木箱子里丢下。

罗比现在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别忘了他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从小就机灵，知道趋利避害。大难临头身体里会激发出本能的反应，躲避灾祸。

想当年，他爹詹姆斯放火烧死他娘和浪漫主义英国绅士。他当时还不到四岁呢，就知道爬到地下储藏室里藏起来，从而大难不死。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十四岁了。

他于是强打起精神来，费半天吐沫，好说歹说（他在上海滩长大，能说一口上流利的海话），总算让李拱辰和女儿小玉相信了他是人不是鬼。

他说自己名叫罗比托马，租界有名的英国阔少爷红眼睛罗比。他亲爹是军火大亨詹姆斯托马。后来亲爹烧死了。干爹贝尔收养了他。他本来是准备跟着干爹一家子坐头等舱去印度当王子的，不料想却被麻醉捆绑了，装进大木箱子丢在洋房里，后来又被扔到乱死岗子。

到底谁干的呢？

“嗯哼！

我猜肯定是干爹贝尔的那几个狗崽子嫉妒我。因为我不是亲儿子，他们不想让我和他们一样去印度做王子公主，所以设下这条毒计谋害我。逼我干爹贝尔亲自下的手。若不是他们几个狗崽子使坏，我干爹贝尔肯定做不出来。他对我最仁慈了。除了上帝以外，他最爱的就是我。

嗯哼！

不去印度也不妨事。我亲爹詹姆斯留下一大笔遗产呢！我去银行拿回来，有了钱，在上海滩一样做王子。李伯伯，你从乱死岗子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如同再生父亲。我现在拜你做干爹。等我去银行拿到了钱，分给你一半。

嗯哼！”

李拱辰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有枝有叶，不像瞎编的。再说他穿着丝绸睡衣，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不由得多少有些相信了。他叫小玉拿来剪刀，当即把捆绑罗比的绳子剪开了。

父女两个把罗比从箱子里扶出来。小玉去厨房做了一顿饭，让他吃了饱。

李拱辰把自己的床让出来，让罗比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罗比睡了个好觉醒来，感觉像打了鸡血一样，精气神十足。

早晨吃过饭，他便要李拱辰给他找身洋装穿，要去银行拿钱。

寿衣铺里死人的寿衣有的是，哪有洋装？李拱辰翻箱倒柜，只找出一件自己的半新半旧的长衫，递给罗比。

罗比担心道：“我若是穿长衫去，银行的先生们还以为我是中国人呢，不认我是罗比，说我冒名顶替咋办？”

李拱辰回答：“你先凑合着吧。到了银行，你满嘴跑火车说洋话，叽里咕噜的，一听就是洋鬼子。即便穿长衫，谁又能把你当中国人呢？”

罗比没办法，只好穿上了长衫。他个子高，李拱辰的长衫他穿起来正合适，简直像定做的一般。若是用墨汁把头发染了，乍一看还真像个中国人。

李拱辰生怕这小洋鬼子是个骗子，什么军火大亨遗产全是鬼话连篇，假装去银行半路跑了。骗自己一顿吃喝不说，还骗走一件长衫。所以要女儿小玉陪他一起去银行。悄悄嘱咐道：

“小玉，你揣着剪刀跟着他。若他是个骗子半路开溜，你一刀剪了他的脚后跟。”

嗯呐！小玉答应一声。怀里揣着把大剪刀，跟在罗比后面出了门。

罗比昂首走在前面。小玉低头跟在后面。

罗比当然不晓得小玉怀里揣着剪刀，随时都会剪断他脚后跟大筋，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个不声不响的女人跟着自己，感觉实在太清新脱俗了。

因为他在贝尔先生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天天听贝尔先生的几个狗崽子吵闹。他们高兴嚎叫，不高兴也嚎叫。笑是嚎叫，哭也是嚎叫。仿佛房间里住着好几个长尾巴的瞎子和聋子，整日乱跑，不是你踩了他的尾巴就是他踩了你的尾巴。鬼哭狼嚎。

他被这些狗崽子吵闹得整夜做噩梦，从来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因此，他昨天一见到小玉，感觉就像见到了天使。

那小玉虽然衣着朴素，但是面容娇好，皮肤光滑圆润，好似玉雕的人一样。说话细声细语，举止稳重安静，神态腼腆羞涩。仿佛一朵迎风摇曳的牵牛花，静悄悄地绽放她的美好。

罗比从未见过如此娴静婉约的女子。他知道中国有句话叫做小家碧玉，大概就是小玉这样的了。于是一下子被吸引了，从心底萌生一股爱意。

现在走在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他忍不住说道：

“小玉，等会儿我去银行拿了钱。回去跟你爹说，我要娶你做婆姨。”

嗯呐。小玉答应一声。悄悄地把手伸进怀里，握住剪刀。心里说道，你胡说八道随便你。我不管。你若是胆敢动我一根手指头，看我不一剪子剪了你。小样儿。

罗比听小玉嗯呐一声，还以为她答应了自己。顿时兴高采烈，说起话来更没边没沿了。讲他爹军火大亨詹姆斯托马留下的遗产数目巨大。他取出钱来以后，一半给干爹李拱辰，剩下的钱买房子置地，娶小玉，然后再子承父业，继续做军火生意。如何如何，直说得眉飞色舞，吐沫星子乱溅。

小玉一声不响地听他满嘴跑火车，云山雾罩，也不搭腔，只是握紧了剪刀。

就这样，罗比一路胡侃着，带着小玉来到二马路上的不列颠银行。

门口立着两个大石狮子。狮子旁边立着两个红头阿三。刚要过来拦他们，却被罗比一通洋文叽里咕噜说过去，仿佛子弹连发把他们打回去了。

罗比昂首阔步走进银行。小玉大气不敢出，紧随其后。

银行大厅入口处摆着一张硕大的大班台，后面坐着大堂经理金富。像往常那样，大脑袋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远远看去，仿佛大班台上摆放的一个招财瓷器猪装饰品。

罗比小时候跟亲爹詹姆斯来过几次这里，所以认得金富猪头一样的脑袋。

他走过去敲敲桌子，把金富吵醒，用洋文说道：

“哈喽！我是詹姆斯托马的儿子罗比托马。我父亲给我留下一大笔遗产存在银行。我今日来取钱。”

军火大亨詹姆斯托马的名字如雷贯耳，吓得金富一个激灵清醒了，连忙问道：“少爷，你要取多少？”

罗比哼了一声，回答：“不多。先定个小目标。取一个亿吧。”

“握草！小目标一个亿！”金富吓得立刻瘦了一圈，嘴唇哆嗦着回答，“少爷，你这小目标也太特么吓人了。请稍等。我叫银行总经理来为你服务。”

金富把罗比和小玉请进贵宾室。请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上。叫侍应生端来两杯咖啡伺候。忙不迭地请来了银行总经理。

总经理花白头发，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戴一副金丝眼镜，端坐在罗比面前。

听罗比口称自己是军火大亨詹姆斯托马的儿子，罗比托马，来银行取父亲的遗产。先取小目标一个亿，云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

总经理听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摇摇头，神态威严，语气冷冰冰地说道：

“鼓的！葳蕤鼓的！小瘪三！我警告你，在我没有向巡捕房报警之前，希望你马上离开这里。

据我所知，詹姆斯托马先生真正的儿子罗比托马，现在英国。他住在霍华德亚娜城堡庄园，就读于威灵顿公爵贵族学校。

曾经因为学习马术，先后摔断了二十四根肋骨。在威廉马斯登皇家医院做了移植手术，已经全部更换为铝合金镶宝石肋骨。

又因为学习宫廷舞蹈，左脚踝和右脚踝各崴过二十次。在威廉马斯登皇家医院做了正骨手术，同时在脚踝骨四周加固了镶玛瑙金刚钻。

还因为学习射箭，左臂和右臂各脱臼二十次。在威廉马斯登皇家医院做了接骨手术，同时在肘部四周加固了镶翡翠金刚钻。

这么说吧，罗比托马在威灵顿公爵贵族学校学习的过程中，因为各种意外，已经把所有的骨头，从脊椎到尾巴骨到鼻梁骨，全都摔断过了，全部更换为铝合金镶宝石、镶玛瑙和镶翡翠的金刚钻了。还有肚子里的五脏六腑，脸上的五官，耳朵鼻子嘴，每个零件都在威廉马斯登皇家医院做过手术，焕然一新。

这么说吧，罗比托马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器官没在威廉马斯登皇家医院做过手术，就是他的眼睛。而他眼睛的颜色，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是红色。”

罗比听到这里嚷了起来：“买疙瘩！你说的不错。我的眼睛就是红色啊！”

总经理用鼻孔哼了一声，随手拿过一面维多利亚式的银镜子，递给罗比。

“感谢上帝！不用你自己撒泡尿。我这里刚好有面镜子。请你自己照照吧。”

罗比接过镜子，睁大眼睛一看，登时惊讶万分，失口叫了一声：

“买疙瘩！怎么我的眼睛变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