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鹰口

头曼单于走出大门，阶下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一人高的帐幕横立四周如围墙一般护住他的行宫。此刻，负责夜间守卫的宿卫军已撤离，肃立单于庭周围的已是今日护卫头曼前往蹛林的庭卫军亲军军士。

都隆渠牵来头曼的坐骑，扶持单于踏阶上马。

“我的黑锥呢？”头曼看着胯下的黄膘马，颇为不悦。头曼的坐骑有多匹，但最近，他最爱乘骑的是黑锥。

“黑锥右后退不小心踏入了旱獭洞，伤了骨头，还需时日恢复。”都隆渠面无表情应答。

头曼单于无奈的撇撇嘴，打拍胯下黄骠马向前而行。出得行营大帐，冒顿与他的一百多名侍卫早已迎候在帐外。百丈之外，更有一千庭卫军分列两侧。

看见头曼出来，冒顿连忙躬身行礼。匈奴人喜用马力，甚至吃饭休息都可在马上进行，草原民族繁文缛节也少，故此即使面对的是单于，军士们也不用下马，只是在马上行礼。头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打马从莫顿身边径自走过，就像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一样。都隆渠尾随而至时，冒顿微微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冒顿希望从都隆渠的脸上发现点什么，自那日晚上对话后，他俩再没见面。

但是，冒顿失望了，因为都隆渠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庭卫军分为前后两军，头曼在两军之间，都隆渠大部分时间都在头曼的身边。按匈奴习俗，庭卫军长同时也是头曼的贴身侍从，行军中单于的餐食起居都由他亲自打理。

冒顿与他的侍卫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今天，冒顿故意放慢了行军速度，与单于的大队足足拉开了半里之遥。冒顿并不确定都隆渠会作出何种选择，他盘算着各种变化发生之后的处理应对之法。

长空浩然，数千人的队伍在辽阔原野上疾驰，不一会就到了草原人俗称的盘山老鹰口。

草原上高山甚少，此处却有数道弧形山梁突兀高耸，交错盘结。自上往下看去，如一口口巨型的石井，石井底部有许多不规则的裂隙贯连。由于地形复杂，自古以来常成军武战地。嶙峋碎石，荒草游沙中都是尸骸乱骨，常有曾经在此处吃得饱足的饿鹰时不时的飞来寻觅运气。

“好地方啊。”头曼单于抬头望着石井上方盘旋的飞鹰，喃喃自语。

一直伴随头曼身侧的都隆渠心领神会，勒马高举右手示意。一千庭卫军士齐齐放慢了马步。

“猎！”头曼嘴里轻轻吐出一个字，语气就像跟人闲聊一样。

都隆渠拨转马头，向后行进。头曼平视前方不远处，高峭石壁下有一大堆分不清是沙石还是人骨叠成的的浅丘。他记得自己曾经率领匈人将月氏骑兵引诱到那里，并与之展开混战。许多对他忠心耿耿的将领也是在这一战中丧失了性命。头曼不禁有些伤感：老朋友们，你们都还好吗？

然后，头曼听到一千庭卫军齐齐转向的声音，接着是铁蹄与沙石摩挲发出的咔咔声响，渐行渐远。

庭卫军一千，面对冒顿不到两百名侍卫，那只能是屠杀。头曼想到这里，伤感之情愈加浓厚，毕竟，那是他儿子：冒顿，你没有错，你太强了，就像一匹无人能够驾驭的烈马，任何妄图驯服你的人都会被颠覆下来，摔成粉碎。

半晌，头曼并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希望听到的砍杀惨叫声，心里微微有些诧异。当马蹄声在他身后再次响起时，一团疑云也在他内心蔓延开来：不对，怎么只有一百多人？

他猛然转身，近午的日光在高处光滑的壁面立刻反射过来，晃亮使他眼睛感到一丝刺痛。头曼定定神，以手搭额，邹眉看去，方才发现约莫五百步开外，巨大崖壁投射出的阴影中的冒顿以及勒马站在冒顿身后的一百六十三名太子的侍卫。他们手上都拿着弓箭，箭头向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信号。

冒顿正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当头曼疑惑的眼光与冒顿如锋刃般刺人的坚定眼神遭遇，头曼恍然大悟。这种眼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他一生无数次的征战中面对的敌人的脸上，都曾看到过这种眼神，那就是：你死我活！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他儿子的脸上看到这种眼神。

如梦初醒的老单于用一声大吼催促胯下黄骠马，随即拨转马头。恐惧与求生的本能促使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马鞭挥向马臀，并不停抽打。黄骠马吃痛，终于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迎面的疾风扬起头曼单于灰白的鬓发，鸣镝的尖啸声立刻灌满了他的耳孔，像一根钢刺一往无前的洞穿了他的耳膜。

一百六十三位射手分成两队自冒顿身后鱼贯而出，仿佛听到主人进攻号令的猎犬。

黄骠马的速度远远比不过黑锥，不管头曼如何狂鞭猛喝，依旧渐渐落进了射手的射程。很快，头曼感到了万箭钻心带来的疼痛，跟那位不知道怎么死的太子妃一样。对了，没有一万只，只有一百多支，但是，已足够完成冒顿的计划了。

老单于滑下马来，扑通一声叠在地上，软躺在他的马脚下，像个刺猬。也许，临死那一刻，头曼单于还是知道他之所以会死在这里的原因的。从这方面说，他比冒顿的那位爱妃要幸运一些。

黄骠马中箭后也吃痛跑开了。灰黄大地，只有头曼单于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射手们呈环形散布在头曼周围，最后到的几位仍不忘向着头曼的尸身射出手中的箭支，那是他们展示忠勇而必须完成的任务。

最后，冒顿打马走入环形射手圈，侧身探手，用弓的角头挑起了他父亲的雄鹰金冠：“这顶冠很适合这个地方。”

话毕，冒顿扬手将金冠抛入了崖壁之下夹杂零碎骨骸的乱石丘中。

头曼单于的金顶穹庐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得知讯息的侍卫奴仆们也早就跑得没了踪影。缺了主心骨的单于庭，平添了几分凄凉，孤伶伶的矗立在劲刮的北风中。

冒顿掀开帷帐，径自走了进来。头曼单于的阏氏没有跑，甚至没有一点惊慌的举动。她只是坐在床前以泪洗面，顺从而无奈的接受命运的安排。当冒顿高大的身形走到她身后，阳光透过掀开的帷帐将冒顿的阴影覆盖在她身上时，她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冒顿手心向上，抽出腰间弯刀的同时抡了个半圆，阏氏身首异处。全程，冒顿没有说一句话，他与阏氏，仿佛心照不宣，都在完成一个必然的仪式。

摇篮里的婴儿突然大哭了起来，似乎在引起冒顿的关注。冒顿转过头，笑了。他轻轻走到摇篮边，手搭在穹顶垂下的钩挂摇篮的绳子上，微微晃动。

“嗯，你跟老家伙真像，怪不得他喜欢你。”冒顿轻柔的低声笑道，把婴儿从摇篮里抱了起来。婴儿得到关注，不再哭泣，愣愣的盯着冒顿。冒顿伸出右手，轻轻**婴儿的头，并逐渐滑向婴儿的脖颈，“好吧，你去昆仑神那里陪他吧！”

冒顿右手发力，将头曼单于的幼子，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用力抛向了穹顶。然后转身大步走出行宫大帐。出门的一刻，冒顿顺手掀翻了帐内置放羊油灯的矮桌。

单于的王庭行宫化为草原上一团孤独的火球，火焰在黄昏暮光中吞噬着属于老单于的一切痕迹，将他们化为灰黑的烟尘。冒顿没有回头，身后的一切，已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