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主母

“此马性烈，自从来到这里，没人能骑上它熬过半刻，没想到居然被你给收了。”不知何时，张次公已站在马圈旁边，冷冷的道。显然，今早发生的一切已尽收他眼底。郑青全神贯注在马儿身上，竟然丝毫未有察觉。

“说吧，你到底是谁？在山下作甚？”张次公走进马圈问道。

郑青知道瞒不过，便将自己母亲在平阳侯府为奴婢，自己为投靠母亲在道旁等待平阳候车驾的事简述了一遍。

张次公听了不置可否，却看着烈焰当空，露出得意之色：“这马得来还全靠我的功劳。前月我去山下寻货，看见有北地过来的商人牵着这匹马，我就一直悄悄的跟在他后面。到泾阳时，我与他同宿逆旅。就听见他与人闲聊，说是在关外互市发现了这匹来自西极的汗血马，于是他将自己所有货物全部拿出来，跟胡人换了这马。这次是要上长安寻找识货的达官显贵，准备大赚一笔。我立刻连夜跑回来告知义纵，第二日夜间便拿下了此马。”

“那位商人，想必极后悔做了这笔买卖吧！”

张次公顿了一顿：“后悔个甚？义纵下手，从来没活口的！”说罢走到栅栏边，抬头看着远方朝日，说道：“如果我将你装哑充愣之事告诉他，你绝难活过今日。”

郑青抬腿下马，说道：“你与义纵不一样。”自上得山来，郑青与张次公虽没多少交流，但每日里相见，见其对自己并无伤害意图，恐惧之心早去。

张次公道：“我与他们当然不一样。他们原本都是农人，被豪强大族霸占了土地，没了名籍，沦为一无所有的流民。而我父亲是军中轻车武射。如我父亲还健在，我必也是军中武职。怎可能在这山沟里与义纵一干人为伍。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那……为何现在不走？”

“哈，走，走到哪里？我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我是不甘为奴，偷偷跑出来的。况且，我也杀过人。义纵定的规矩，要入伙的，都要杀人。”张次公突然转头看着郑青，又道：“堂堂男儿汉为何甘愿为人奴仆？不如你也入伙吧，我与义纵自幼相识，只要我说了，他多半不会为难与你，只是，需要你做点事……”

“做事？”

“要做强盗嘛，自然就得先证明你有做强盗的本事，至少，得背上人命债。”

郑青毫不犹豫的摇摇头。他深知自己所愿，那便是能与母亲、姐姐团聚，长相守护；至于为人奴仆，那是命里天定，由不得自己；而提着刀去干杀人越货这等事，那是想都没想过的。不过，他并不反感张次公，他觉得张次公骨子里不像盗匪，倒有点侠义胆气，他想让张次公帮助自己离开这里，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自这日后，张次公对郑青友善了许多，不但没有把郑青并非哑子的事告诉其他人，送来的食物也比以前丰盛了一些，如此又过了半月。

一日午后，郑青正在匠作房劳作，忽见张次公急匆匆的跑来，拉着他就往外走。边走边说道：“聂翁来了，还带来消息，说是平阳公主今早去了阳陵邑一大户人家。义纵那杀才，竟然叫上大家要去劫公主车驾。”

“平阳公主？”

“就是平阳候的夫人，当今圣上的亲姐。”

郑青离开平阳侯府去往郑家时，平阳候刚承袭父亲爵位，尚未婚配，所以并不知平阳公主。却听张次公又道：“你不是在等平阳候车驾吗？如今你主母想必刚从阳陵邑出发，正在返回长安途中。你骑上这汗血马，要不了两个时辰便可到达渭水北岸。你可在路上等待你主母车驾经过。”

“义纵等人在，我如何过得了栈道？何况，山路崎岖难行，他们闻讯追来，我也不是对手。”

“牵了马跟我来。”说罢，张次公从马厩里拿出一套马具扔在地上。

张次公带着郑青走到马厩右侧的仓库里，将一堆堆包着麻布兽皮的杂物移开，露出木板背墙。张次公摸到背墙的左下侧，抽走一根别在墙上的横木，呼喇一声，拉开了一扇大门。倚门前望，仓库背后是四、五丈宽的崖沟，一座索桥架于沟上，将仓库与崖沟对面的山坡贯连。

“你只管往前跑，等下我会点燃库房，义纵他们必来救火。今日他们不但没时间追你，也没时间去劫掠平阳公主车驾了。”

郑青心下突然有些不舍，忍不住问道：“足下何故要救我，只是不愿义纵等人劫掠公主车驾吗？”

张次公眨眨眼，说道：“我看你可不像奴仆。”

郑青也道：“我看你也不像强盗。”

两人哈哈大笑，道了声后会有期，抱拳揖别。时值冬日，天上飘着细雪，郑青牵过马头，一人一马在乱琼飞絮中过了索桥，然后翻身跨上马背，沿着林间小路小心翼翼向山下走去。须臾，行过陡峭处，地势渐趋缓和，林木也不似山上那么茂密了。郑青回头看向索桥方向，见远方已有黑烟冒起，似有惊呼奔走之声在山间回荡。郑青松缰打马，开始催骑加速。烈焰当空在狭小空间呆得久了，咋获自由，伸展四蹄，撒欢似的在林间左冲右突。不到一个时辰，一人一骑已行与直道之上，前方再无阻碍，烈焰当空一声欢叫，低头狂奔起来。郑青只觉路边松柏呼呼生风，犹如千军万马冲向身后，而自己端坐于汗血马背脊之上，竟然没有丝毫颠簸之感，一时间直如腾云驾雾一般。郑青张开双臂仰首望天，点点冰凉飘洒在脸上，说不出的舒畅快意。

过了长陵不远，就见一个三岔路口，郑青知道东边大道直通阳陵，于是下马于路旁等待。

直到黄昏时分，郑青方才看到一行十六骑，前后各八，护着中间三辆车的队伍自阳陵方向而来。三辆车中，后两辆是两侧垂有帷幔的小巧轺车，前一辆则是车盖宽大，车身香木赤罽围裹，双马驾挽的华丽軿车。一行人走得甚快，想是要在天黑前赶回长安。

郑青知道必是平阳候夫人车驾无疑，忙伏身跪于道旁，大声道：“小人是平阳侯府家生奴，请主母收留。”

马蹄交错，车轮碾过，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个漫天碎玉中仍然身着单薄秋衣，伏地呼喊的瘦弱少年。

郑青闭目向天，几乎用尽全力，喊出的声音已近嘶哑。终于，一行人在越过郑青之后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少顷，一位家奴转过马头，朝郑青驰来。

“你说你是侯府家生奴？”

“是！”

“主母唤你过去问话。”

郑青大喜，忙跟着家奴跑到軿车前，跪伏于地。郑青不敢抬头，眼帘低垂，只能见到前方车轮及车身下部。车轮饰以紅漆；车身也是紅黑为底，其上绘有卷云、凤鸟等精美纹饰。

“抬起头来。”车上一女声道。

郑青缓缓抬头，便看见车身侧方有一肘宽的小窗，窗前金丝绣纹的帷帘被微微掀起，里面的人露出一多半面颊。一位面如珠玉、双十年华的美丽女子，正向自己看过来。郑青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紧张，一颗心扑扑乱跳，似要破胸而出，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车上之人正是平阳公主。自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刘彻登基成为大汉皇帝以来，皇太后、太皇太后都成日里念叨着希望皇帝能早得贵子，以固国本。她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也得为此事尽献心力。近一年来，平阳公主时常奔走于长安城外的陵邑城县，遍访各地大族富家，只要见到生辰八字契合，面生贵像的美丽女子，便都邀进平阳侯府来，施以礼仪对答等训教，待有时机，便敬献与刘彻，希望能博取龙颜欢悅。

平阳公主细细端详车前之人。见他跪在地上，曲着背，以最卑微的姿态表达着自己的身份和地位，雪花肆无忌惮的覆盖在他头上、肩上，将他染成与大地一样的苍白颜色，以至于车马经过时居然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不过，在他抬头的那一刹那，透过雪泥尘面，平阳公主看到的分明是一张俊秀的面庞，眉宇之间更有一股桀骜之气，与其年龄极不相称。

“你是府上家生奴？为何我没有见过你？”

“小人生在侯府，后离开侯府去往父亲家，已有三年。在侯府奴籍上，有小人的名字。”

“哦，你姓甚名谁？”

“小人姓……”原本一个郑字就要在郑青嘴里脱口而出，他忽然想到自己生在侯府，当初母亲是让自己跟随姐姐们姓卫的，三年前去了郑家才改为郑姓，但从今以后自己与郑家已再无瓜葛，自然也不再需要这个姓氏了。于是朗声道：“小人姓卫，名叫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