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子

建元二年，春。应太皇太后之命，大汉皇帝刘彻一早就来到距长安城以东五十里的霸上高禖祠，祭祀禖神，祈福求子。

刘彻头戴冠冕，于祠堂居中而站，各公卿、大夫等任司仪、礼赞，侍立一旁。举号、作乐、上香、迎神、祝文、进献……一番热闹忙乎。待到礼毕退班时，日已过午。

刘彻登上六马驾挽，镶玉饰金的辂车，下旨起驾回宫。须臾，轵道上鸾旗飘飘，鼓乐齐鸣，郎卫宫人等随侍辂车前后，更有属车三十六乘，前呼后拥，浩荡前行。驰道顺直无碍，不到两个时辰，天子法驾便已到达长安城东面的郭城。进了宣平门后，眼前大路被两条沟渠隔成三道，中间最平直宽广的是皇帝专用御道。太仆见未央宫已近，挥起长鞭，催马加速。

“等等。”刘彻叫停太仆。

太仆收鞭勒马，辂车停在了尚冠大街上。

刘彻支起身子，唤了內侍进来，懒懒的道：“让各公卿大夫们先且回去，朕要去一趟平阳侯府。郎中令随行即可。”

平阳公主与刘彻姐弟俩感情向来不错，回宫之路既然要经过平阳侯府，刘彻自是要去姐姐家叙一下亲情。內侍领命去了。

太仆重新挥鞭。刘彻与郎中令极其所率宫中戍卫等一行左转进入章台街。过了北宫，就见楼台层榭，接屋连阁，青瓦翘檐，鳞次栉比，正是位于未央宫北阙的甲第楼群。这些大门外开面朝街道的连片府邸，不是皇亲国戚，便是功臣王侯及各地郡王在京城的驻所。

皇帝车驾停在平阳侯府门前。得使者讯报，平阳侯曹寿与其妻平阳公主早已迎候在门前大道。见刘彻下车，众人连忙跪地叩拜。

“陛下前来，有失远迎，望乞恕罪。”夫妻俩照旧先要客套一番。

刘彻拉起曹寿与平阳公主，笑道：“不必多礼，朕今日可又要叨扰二位了。”

“陛下若愿意，请常来府上，姐姐欢喜不尽。”平阳公主道。

刘彻哈哈大笑，一手挽了一个，三人并排携手走进侯府前堂。刘彻坐了上座，平阳候夫妇左右相陪。

刘彻道：“朕整日在宫中，甚是烦闷，只有来到姐姐这里，才觉舒心快意。”

平阳公主笑道：“陛下贵为天子，难道也有烦恼？”

“姐姐有所不知，太皇太后前日还在对朕说，做了皇帝，可别以为就可为所欲为，这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你呢。听得朕这背上啊，直冒冷汗，唯恐所为有甚差失。”

曹寿一旁插话道：“陛下，太皇太后笃信黄老，老人家应是希望陛下能如水一般恬静淡然，无为不争，故此时刻提醒。”

“无为！无为？唉！老太太整日里叫朕无为。可她自己倒好，对朕啊，那就是无所不为，不论大小事宜，都要一一过问。这不，今日去霸上祈福求子，也是应她所命。”

平阳公主道：“老太太也是担心国本之事，陛下只有赶紧生下皇子，才能一解太皇太后心中之忧。”

三人说笑了一阵，平阳公主见刘彻心情甚好，借机道：“陛下，姐姐前些日在阳陵邑遇见几位青春少女，见其形貌谈吐不俗，便邀回府上小住。今日陛下既来，一见可好？”

刘彻点点头，并不推却。

不一时，侯府前堂，婀娜款步走上来几位妙龄少女，都是满头金珠玉钗，身着花襦，长裙曳地。一时间满堂香流彩溢。

刘彻看着眼前的如画美女，不但面无喜色，俄尔还不自觉的邹了邹眉头。他虽只有十八岁，也喜爱美色，但绝非贪淫之徒。此刻诸女木立于前，噤口缩脚，如临大敌，实难触动他半点情致，况且，刘彻这段时间念兹在兹的事情，更与女色没有丝毫关系。

“姐姐费心啦。”半响，刘彻摇摇头，笑道：“现在眹的心思，实不在床榻之上。”

平阳公主忙挥了挥手，一众少女都徐徐退下。

见气氛略微尴尬，曹寿忙道：“陛下，臣闻听陛下四处找寻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军人遗孤，在上林苑组建骑兵营，时常教习骑射剑击手搏等武艺。见此可知，陛下乃一代雄主，志在守土拓疆，自然不屑于儿女情长之事。微臣深感钦佩。”曹寿边说边对着刘彻合手躬身。

“你少拍马屁。不过，建章营骑之事，的确属实。待到时机成熟，朕要建一支忠诚骁勇的军队，成为大汉羽翼。军队名字朕都已经想好了，就叫羽林军……不过，这件事，现在尚且不可说，不可说啊。唉！”刘彻说道，没了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臣以为，我大汉不缺忠勇剽悍之士。只是，良将亦需良马辅配，方能显露英雄本色啊！”

“平阳候此话何意？”

“陛下，臣前些时日得了一匹来自西极的枭马。此马不但高壮，其跑速、耐力具都卓越，绝非我汉地寻常马匹可比。还有一事甚是怪异，此马奔跑之后，脖颈竟然汗出如血，且并不因此有丝毫萎靡之相。臣想，如果我汉军将士胯下所骑乃此等汗血宝马，那是何等威武壮观。”

“此马现在何处？”刘彻来了兴致。

“就在微臣府上。”

“快，朕要一观究竟。”

“陛下，请稍等片刻。”曹寿说罢，连忙吩咐下人速去唤卫青牵马。再回身对刘彻道：“请陛下移步后院。”

三人来到后院。刘彻就见前方一位年少家奴跪在阶下，手里牵着一匹通身栗红、修直高壮的枭骏大马。刘彻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宫中御马都是关中、中原等地精选上等好马，但比之这西极汗血马，身形气势却是逊色好多。

刘彻走近汗血马，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挽起衣摆，说道：“朕来试试！”准备就要亲自乘骑一番。

曹寿吓了一跳，忙道：“陛下……陛下请听臣一言。此马性子爆烈，除了这个小厮，臣府中没有人能骑得上这汗血马马背。”

“哦。”刘彻眼光先前一直关注在汗血马身上，听得曹寿所言，方才转眼打量起牵马的少年。

“你且起来。”刘彻对卫青说道。

曹寿忙招手示意卫青起身，唯恐有失，又跑下台阶在卫青耳边将礼数叮嘱了一遍。

“吾皇万岁万万岁。”卫青跪在阶下，磕了头，方才起身，依旧站立原地。

这是卫青第一次看见当今天子，虽不敢直视，但他仍然用余光感受到眼前之人甚为高大挺拔，站在台阶上，岿然而立仿如柱石。刘彻也是凝目仔细打量了一下卫青，发现这少年比自己还小了几岁，个头虽已高过寻常成年男子，但身形仍似少年人般，略显单薄；其人身着素色麻布短衣，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轩昂之气。心下顿生三分好感。

“为何只你能骑得这汗血马，旁人却骑不得？”

“回陛下，此马甚通人性，小人初见此马时，就未有驾驭驯服之心，只以好友之谊相待。也许这是它不拒小人的原因。”

“可会骑射？”

“回陛下，小人幼时在父家牧羊，认识一些归义的东胡人，跟着他们习得一些骑射之术。”

“好，那就射草人，朕要看看你的本事。”

平阳侯府的后院是一大块长方形台塬，宽只约一里，但前方延伸开去，足有三里长。台塬左侧建有回廊，回廊中部设有观亭，亭下地面已人工修整，曹寿时常与平阳公主一起在观亭上看下人蹴鞠、马戏。

当下便有几位家奴拿了十个草人竖在地上，排成横列，每个草人相隔约十丈之距。卫青手持弓箭，远处侍立。刘彻等坐在观亭内榻上观看。

周能背对卫青，开始击鼓。依惯例，三通鼓响完，鼓停箭停。

汗血马自观亭前方右侧远远跑来，卫青拿住步点，腾身马背之上，抚摸汗血马脖颈，低声道：“烈焰当空，慢些，慢些……”随即两腿紧紧夹住马腹，右手执弓，左手从肩后箭袋抽出箭支，两手高举，拉开弓弦的同时两手回于与眼齐平。

离第一个草人五十步距时，卫青松指放箭，正中草人前胸，几乎同时，第二支箭又已搭在弦上。烈焰当空马不停步，卫青几无瞄准的时间，必须连发才能赶在汗血马跑出射程前完成十箭之射。

第二箭正中草人面门。

第三箭稍偏，但也稳稳扎进草人身体侧方。

铁蹄撞击地面，轰然如雷，直击观者心脏，在场众人无不凝神屏气，心跳仿佛都被蹄声摄取，亦步亦振。卫青动作敏捷，身形舒展，一人一骑自右向左，在塬上划出一道赤练，滚滚向前，犹如穿云破雾、翱翔云天的应龙，口中不停发出连珠锋芒。刘彻远远看了，不由得心中怒浪狂涛，热血喷涌，就如自己亲自跨骑汗血马上，弯弓射矢一般。

第四支箭到第九支箭，或正或侧，或高或低，具都扎进草人躯体。有的箭支露出后部大半，有的箭支直没至羽。

只剩最后一个草人时，汗血马已跑得兴起，如有神助般顷刻冲出十余步之距。卫青手中箭支不及发出，人骑与草人一刹那错身而过，已成背对之势，只几个弹指的时间，便已绝尘远去。眼看就要跑出射程之外。

众人无不遗憾叹息。刘彻心道：十箭中九，其实已是不俗战绩，便是放到建章营，只怕也算中上乘了。正思忖间，忽听众人惊呼。抬眼看去，却见卫青在汗血马背上，以肩颈支撑身体，双脚腾空，倒立起来，旋即两腿交叉于空中蟠龙绕柱般转了半圈，待到双腿放下重新跨于马腹两侧时，已是面向马臀后方的倒骑姿势。卫青两手举高，拉弓发力，将最后一支箭向半空抛射出去。箭支在空中划了一道长弧线，最终斜插在草人肚腹下方。箭力虽弱，仍属中的。若再向下偏离几寸，便会撞上支撑草人的木杆，掉落地上了。

十箭全中，鼓声方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