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建章营骑

当晚，內侍引卫青在宦者署耳房宿歇。卫青只是和衣而卧，天色微亮便起身，静静等候传唤安置。一直到日出高三竿，才见內侍匆匆赶来：“皇上要去上林苑狩猎，唤你跟随。”

卫青跨上马背，随內侍一起走掖门出了未央宫，继而左转往西过了直城门，就见前方冈峦起伏，林木繁茂，正是长安城外的上林苑地界。两人驱马快步走了三五里，便看到几颗高直黄叶铁杉下，刘彻身着褶裤皮靴，头束金冠，骑在一匹浑身雪白的鎏金银鞍大马上；虽着骑装，威严贵气未有稍减。身边更伴有三十名腰间挎着长剑的侍卫骑从，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

“陛下万岁万万岁。”卫青忙下马行礼。

刘彻抬手示意卫青起身，然后转头对身边近处一位汉子道：“公孙敖，这就是卫青，骑射身手了得，等下你可不要给朕丢脸。”

“请陛下放心。”

卫青看向公孙敖，见此人方脸阔颐，下巴微微上抬，细眯着眼，望着自己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人虽坐在马上，仍能看出身材甚是敦实魁梧。

“请公孙大人指教。”卫青转身向公孙敖行礼。

公孙敖对着卫青合了一下手，面无表情。

一行人快马加鞭，往西南向驰行。这上林苑虽紧靠长安城，周围也无墙院围护，但普通百姓都知道此处周回三百余里的地界是皇家园囿，不敢进入。卫青生在长安城，也还是第一次进到城外的上林苑里间，不由得在马上偷眼顾盼。只觉周遭崭岩参差，笼众崔巍，数人方可合抱的巨木比比皆是，路上不时就有溪涧迂回而过，如玉带般周旋于苑中，时而停在低洼处，形成各种形状的如镜池沼。间或，有小兽受了蹄声惊吓，于珍奇果植间穿行慌跑。

行了两里，眼前出现一块偌大的草甸。白蓝天际下，穹庐帐落星星点点散落于地，竟然是一片草原狄地景象；左首一片高长林木后面，更似有轰隆马蹄声响起。

“匈奴人！”卫青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两手也勒紧了缰绳。

便有几个骑郎笑了起来，刘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卫青定睛看时，却见林木后面约四百戎装骑兵正组成方队行至前出，在将官中气十足的呼喝声中，不停变换着马步节奏，以慢步，驰步，突步交替而行。原来是一支正在训练的骑兵队伍。骑兵行过后，其后方更远处，还有不少木马立于地面，一些看似新兵的人穿着短衣，正在腾挪练习上下马背的动作。

“陛下万岁，汉军威武！”率领骑兵操练的军官看见了刘彻，忙指挥骑兵勒马面向刘彻致礼。声若霹雳，直冲霄汉。

“卫青，看见了吧，这就是朕亲自创建的建章营。”刘彻抬手指向面向自己齐整排列的骑兵方阵，朗声说道：“都是为大汉立下赫赫功勋的忠良之后。”

“真是铁甲雄兵！”卫青有点兴奋。

刘彻纵马向前，卫青等人紧随其后。

当首那名军官口呼号令，方队即刻向侧翼作弧形分开，循环半圈，首尾相异，列成两队，露出中间宽敞衢道以供皇帝通行。当刘彻一行走过衢道时，骑兵们举起手中长刀，与面平行，再用力往下斜撇，刀尖指地，动作整齐划一，铿锵有力。这是骑兵向刘彻行建章营中面对身份至尊者所行的置刀礼。

“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他们住匈奴人的毡帐吗？”刘彻目视前方，问一旁的卫青。

“陛下是要训练一支能与匈奴抗衡的军队，所以让他们像匈奴人一样起居，熟悉胡人的生活，知己知彼。”

“不错。”刘彻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不过卫青的敏锐还是让他有点始料未及。“想高祖当年，白登山被匈奴人围困七日七夜，真乃大汉之奇耻大辱。如今六十余年了，财物不曾少他，公主远赴狄地和亲也成常事，还有那边境的互市供其易物买货；没想胡人反而愈加骄横，寇略犯边只多不少，竟然把大汉当作了供他薅毛挤奶的牲畜一般……朕，誓雪其耻。”

卫青不姓刘，所以没有刘彻那样的家恨情仇。不过，匈奴人的凶残暴虐，汉人都是口口相传，对卫青来说，更可谓耳濡目染。只是，自岁贡和亲以始，已有一甲之年，当下几乎所有的汉人明事以来便见此情状，悉久自然，所以大都认为岁贡和亲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但无屈辱之感，更觉是长城以南广阔汉土获得和平安宁的必要付出。此时，有人大声道出此事不公及不可持续，卫青平生倒是第一次听到，而且，这个人居然还是当今天子。

刘彻一行走过衢道，身后的骑兵立即合兵一处，又列成方队，在军官指挥下继续操练。

“这些将士将来都是汉军的栋梁。当然，现在人还太少，但迟早有一天，天下的忠诚勇武之士都会汇聚在这里，组成让蛮夷戎狄、不臣之人闻风丧胆的大汉羽林军。”刘彻昂首平视前方，仿佛看到了千乘万骑，旌旗招招，忍不住右手挥出，豪情万丈的大声道：“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天子身旁，包括卫青在内，一众少年人都被刘彻的豪情感染，不由得都是思潮起伏，内心充满了对金戈铁马、百战黄沙的无限幻想。

“嗯！朕还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大的宫殿，要比未央宫还要大，还要雄伟。”刘彻似乎是在跟谁堵气似的，既自豪又有点恨恨的道。顿了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当然，现在还不能让那帮老家伙们知道。”

卫青不知刘彻口中所说的老家伙们是谁，他只是暗暗生奇：九五之尊的皇帝，原来也有掣肘，并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不经意间，一行人已来到鹿苑，只见广阔草坪的边上置有一个大铁笼子，五只雄鹿正在笼子里活蹦乱跳。锲而不舍，却又徒劳无功的反复挑战笼柱对其的困扰。

“公孙敖，卫青，你二人骑马持弓逐鹿五只，射毙为数，数多者胜。胜者，朕重重有赏。”这才是今天此行的目的，刘彻少年心性，早有点迫不及待了。

卫青与公孙敖躬身允诺。

卫青又转首看了一眼公孙敖，公孙敖仍是微微抬着下颌，没有看他。

鹿苑草坪东侧搭建有一座高约四丈，土台木构的榭台，榭台顶部前端突出呈环形，围栏护之，属观猎极佳位置。刘彻下得马来，快步走上榭台，站在前端，身体前探，拔出腰间长剑，用力向前挥出。站在铁笼边的上林令早有准备，喝了声“起”。就见两个壮男拉动绳索，带动绑缚在半空树枝上的滚轴转动，滚轴绳索另一端连接笼门上方横梁，提携笼门缓缓开启。五只健壮的雄鹿鱼贯而出，显是受了惊吓，得到自由便没命的往前方飞奔逃窜。

卫青与公孙敖几乎同时打马而出。草坪向前只有二里余，之后便是繁茂林木。两人都想在雄鹿隐入林木前解决战斗。雄鹿也知道，只有尽快跑近树林后方才得安全。两骑五鹿，在草地上向着树林方向迅疾追逐驰骋开来。

卫青跑在左方，公孙敖在右方，两人几乎同时出箭撂倒了两只落在后方，离自己最近的雄鹿。前方三只鹿你争我抢，俄尔跑成了一个纵列。两人紧追其后放了数箭，虽命中雄鹿身体，但不及要害，三鹿吃痛，反而跑得更快了。卫青双脚猛打汗血马腹两侧，烈焰当空发力，只十余步就超越了公孙敖的大灰马，与跑在最后方一只左角断了一截的雄鹿渐成平行之势。

公孙敖知道那只独角雄鹿已是卫青囊中之物，便稍转马头，急驰几步，指引胯下坐骑如越障一般腾空而起。卫青侧向出箭，洞穿了独角雄鹿的咽喉。几乎同时，公孙敖也空中斜向射出箭支，正中跑在第二位置的雄鹿后脑上方。

只半里之遥，已有四鹿中箭倒毙，卫青与公孙敖各中二只。唯一尚存的那只鹿满身花斑，最是长挑敏捷，此刻已口吐白沫，两眼发直，逃生欲望将其奔跑潜力发挥到了极致。

公孙敖已知自己胯下灰马速度不及卫青的汗血马，于是箭头左转，嗖的一声射向汗血马前方地面，利箭没入土里，势大力沉，箭羽露在地面兀自弹抖晃颤。烈焰当空猝不及防，来了个急停，卫青下半身忽的腾起，急忙死死抱住马脖，方才控制住身形不至于被惯性摔向半空。公孙敖策马加速，几个弹指间就要自后向前错身而过。卫青情急之中，拨马横切，左手左腿勾住马脖马背，身体贴住马身右侧，挥出手中长弓，就去拨打公孙敖灰马前腿。公孙敖只得收紧马缰，以免马失前蹄。

就在两人缠斗中，花斑雄鹿已跑过了草坪，侧身转向跳过一大丛狼牙刺，闪电般钻进了茂密的树林。叶茂棘长，槐松错落，瞬间消失无踪。两匹马跑到刺丛边都停下了脚步，犹豫不前。二人更不迟疑，翻身下马，执弓徒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