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取熊胆

翌日，刘彻晨起刚行出寝殿，便见到殿前玉石阶栏下跪着的公孙敖。

“公孙敖，这是为何？”刘彻奇道。

“启禀陛下，公孙敖是来领罪的。”

“何罪？”

“大长公主欲杀卫青，卑职斗胆，阻拦了此事，还射杀了堂邑侯府一个家奴，死罪。”

“卫青？是建章营的军士卫青吗。”

“正是。”

刘彻沉吟片刻，一下就明白了事情原委，于是又问：“你为何要救卫青？竟敢得罪大长公主。”

“陛下，卑职是想帮陛下留下可用之人，其人如因此等细末之事折损，实乃大汉损失。”

“你竟如此高看卫青？那日比试骑射，他不也输给你了。”

“陛下，那日比试，卫青其实是赢了。他故意不放箭，赠功于我。”

“他这又是何意？”

“陛下，卑职以为，卫青极善骑射，可见此人勇武精进；不争功，更可见此人隐忍大度，识得全局。陛下广纳天下贤良，卫青是难得之才，恳请陛下重用。”

刘彻连连点头：“那还等什么，速去诏令卫青过来，朕要好好封赏于他。”

公孙敖大喜，磕头允喏，起身就往外走，却又被刘彻叫住。

“且慢！朕要亲自去趟上林苑。卫青即使如你所言，也需得再过一关。你速报知翕侯，让他召集所有建章营军士，于熊馆处集结。对了，叫上上林令，让他于馆前行道旁等候。”

一个时辰后，上林苑熊馆外，一千建章营骑策马列队，肃然齐整。刘彻骑在白马上，缓缓步入队列前方当首位置。

“卫青可在？”

卫青列队于前排左侧，忽然听到刘彻呼唤，大出意料，怔了一怔，立时策马出列，翻身下马戎装半跪于地，高声应道：“回陛下，卫青在此。”

刘彻策马缓步向前，停在卫青面前只一尺处：“太皇太后眼疾不适，需熊胆明目。卫青，你可敢替朕取熊胆，呈送与太皇太后。”

“陛下吩咐，卫青万死不辞。”

“好，若你能战而胜之，朕必重赏。”

有汉以来，几任皇帝都喜观看人兽相搏，已成惯列。上林令当即口宣律令：“上林博兽令：若有赤手空拳搏杀猛兽胜出者，猛兽骨肉为其猎货，任其处置。若有伤亡，自安天命。虎圈、熊馆皆依此令。”

卫青整理了身上甲胄，走到一个深约两丈的方形大坑边。大坑乃熊馆中专为人兽搏斗所设。此刻坑中一只吃得饱足的油亮黑熊，正爬上大坑中心处一丈高的枯树树干，到得树顶后忽又侧身跳落于地，继而起身再度攀爬，反复折腾，似有无穷精力需要发泄。

上林令前行几步，在卫青身边附耳轻声道：“陛下让我提前在坑下石壁东首草丛处放了一把短剑，如你支撑不过，可取剑杀熊。”

卫青点点头。捡起坑边一条儿臂粗的麻索，试了试绳索结实程度。绳索一头绑在坑上木桩，一头通向坑底。卫青紧攥绳索，双脚蹭住石壁，以攀援之姿背向缓缓移步到达坑底。脚未落地，鼻中已灌进一股浓烈腥味，是泥草与黑熊身上交杂的刺鼻味道。

卫青拾起地上一块两个拳头大的石头。依照律令，只要不带兵刃赤手空拳下得熊馆，便再无约束，尽可利用环境所见一切物事，不拘手段毙熊。黑熊视力不佳，且又在投入的爬跳树干，似乎浑然不觉有生人靠近。

卫青用力将几块小石头扔到熊身上，黑熊转过头来，终于发现了不速之客。

卫青后退几步，双腿下屈，稳住重心。就见黑熊人立起来，慢慢靠向自己。这是只刚成年的公熊，与**差不多高，浑身黝黑，唯有胸口上一抹白毛，形状好似两角向上的弦月一般。

黑熊低声咆哮着，动作缓慢，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身上肌肉随着它的步履上下晃动，有如蕴含百步张力的紧绷强弩。人熊距离迅速缩短，卫青已能清楚看见熊脸上黑豆般的眼睛，发出渗人的寒光。那并不是通常想象的禽兽独有的凶恶眼神，而是仿如钝铁，内里无有一丝情感，视一切如同草芥的冰冷目光。

黑熊到得卫青近前一丈远时，举起右掌朝着卫青面门挥打过来。卫青忙抬起小臂护住头脸，后退两步。黑熊一掌打在卫青右臂批膊上，熊爪刮蹭铁甲，发出尖刻刺耳的锵锵声。黑熊见一掌未有成效，前掌伏地借力，然后猛向卫青身躯扑来。

卫青护臂挡住熊掌，顿感前方似有千钧之力，不由得连连后退，直到背抵竖直石壁。刚稳住身形，就见黑熊头一歪，张开大嘴就来撕咬自己脖颈。卫青耸肩缩首，黑熊一口咬在护颈盆领上，札甲上几块铁片松动，摇摇欲坠，却也将黑熊牙齿崩得生疼。黑熊大怒，转头又咬，卫青左手紧紧掐住黑熊咽喉，不让其长嘴靠近自身，右手抡起手中大石，猛砸黑熊湿亮鼻头。

黑熊鼻头最是脆弱，稍受几下钝击，便已皮破血出，口中嗷嗷乱叫，退到一边，显然吃了大痛。

须臾，黑熊晃晃脑袋，抖擞身体，再度进攻。这次它始终伏地行进，靠近后便攻击卫青腿部。卫青侧身移转，黑熊一掌甚快，没有护甲的小腿处被熊爪连裤带皮撕去一大块，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忙于坑中绕着圈快走，不让黑熊近身。熊身雍赘，再加方才遭受石砸吃了亏，行动迟钝犹疑，竟似不如人体灵活。一人一熊在坑中兜起了圈子，卫青瞅住空挡，又是几个石锤砸在黑熊头鼻上。

如此反复兜了数圈，各有得失。卫青腿上一片殷红，而黑熊更是圆头长嘴肉血模糊。

半晌，黑熊已知来者铁甲裹身，不好下去手嘴，不再主动进攻，退回干枯树桩下。一时间，人熊进入了对峙状态。卫青心下思量，如此缠斗想要取其性命几无可能，如去石壁草丛下取得短剑，杀死黑熊到是不难，但如此一来，就是违了搏熊律令，这熊胆，也就不算是自己的了。

卫青决意不碰短剑，便四下找寻看是否有替代短剑的尖硬物事，但见一地只有大小钝石，之外便是泥土枝叶。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自己头盔上安插鶡鸟尾羽的盔刺，铁铸细长，彷如矛尖，心下立时有了计策。

卫青又俯身捡了几块石头，轮番抛砸向黑熊，黑熊不为所动。直到第六个拳头大的石头直接砸到了黑熊头顶，终于将它激怒。

黑瞎子张嘴嘶啸，人立转身，摇摇晃晃向卫青快步走来，犹如蹒跚学步的孩童。卫青不再躲闪，仍是不停将石头抛向熊身。黑熊愈加愤怒，又是放下前掌，四足发力，几步跑到离卫青两丈远处，高举起前掌，劈头盖脸就要猛力打过来。卫青头一低，将头盔尖刺对着黑熊胸口那一弯白色月牙儿，后足在石壁上猛蹬一脚，如咋离抛石机的擂石，大力斜上破空冲出。

坑上观战军士惊呼声中，人熊交汇。黑熊双掌拍向卫青后背，卫青双手抱住了熊腰，一时间，一人一熊彷如雕塑，纹丝不动订立于地。

少顷，黑熊身体瘫软倒在一边，卫青方才站立起身，俯身拔出黑熊胸口头盔，盔刺扎进黑熊心口足有一掌深，甫离熊身即带出如柱血涌。

观战众军士都是长吁一口气。上林令高声口宣：“建元三年，建章营军士卫青，赤手博熊，战而胜之，依律可尽取所获。”

当晚，刘彻叫太宰令运来十头牛，五十只羊，御酒一百坛，于建章营驻地前方草坪燃起篝火，杀羊宰牛，上架炙烤，犒劳建章营军士。这些军士大都是入职不到一年的新军，见少年天子屈驾与自己坐在一起，天空为帐，草甸为席，都是兴高采烈，开怀痛饮。

月色星光下，鼓声响起。六十四位军士排成八横八纵方阵队列，跳起了战舞。鼓声忽快忽慢，忽轻忽重，连续重击时仿如雷鸣，轻触侧敲时又似鸣金。军士们伴着鼓声节奏，手挥身转，时而单手前举，俯仰横移，跨步直腰，仿如射雕，时而跳足挺立，双拳高握，瞪目怒喝，状如伏虎；又有剑戟撞击声起，军士们手肩贯连，横向八列大步流星，原地转回，涌动如游龙，直似大军驱寇追敌。

刘彻醉意渐浓，看得兴起，转首问向坐在自己身侧下方左右的卫青与公孙敖：“如果有一日，朕要你二人作将军，领上大汉骁勇子弟，越过长城，去讨伐那匈奴人，你二人可敢？”

卫青与公孙敖齐声道：“回陛下，我等甘愿前往。”

“光有胆气还不行，你等既出长城，要如何战法，说来朕听听。”

公孙敖道：“回陛下，匈奴人时常寇略边地，皆因我大汉数十年采取守势，娇惯了胡人，以为我汉人中没有勇武壮士之故。如卑职率军，必直出雁门，挥师北上，找寻单于主力军，与其决战。只需战斗中尽多杀伤，让其知晓汉军勇士之威，必然全族宾服，不敢来犯。”

“卫青，如是你又当如何？”

“回陛下，小人幼时在河东牧羊，记得有一年闹狼灾，羊丢失了不少。小人与同在该地牧羊的少年人商量了一个办法，就是大家联合起来，满山寻找狼窝，找到后摔死狼崽，毁掉狼穴。一年后，这些狼就不知去向。所以，如小人率军，必先令斥候探知匈奴人首要牧场所在，然后日夜急驰，攻其不备，匈奴人必然惊慌逃散，汉军可尽掠其牛羊马匹、毁掉粮草仓储。胡人衣食皆依赖羊畜，没了生存根基，必然陷入内乱，届时大汉就可利用其乱源，分而治之。小人以为，此种战法，可事半功倍。”

刘彻内心中，对此也早思虑良久，但前人对匈战争都以防守为主，如要转守为攻，几无参考之策。见两人各有见地，便点点头道：“卫青所言倒是提醒了朕，大汉若果能找到盟国，合力攻打匈奴，胜算应该更大。不过，与匈奴为敌的还有谁呢……”刘彻立时想到了陇西边上的羌人，但前不久陇西军报言说羌人也在最近归服了匈奴，不禁又摇摇头。

公孙敖说道：“陛下，卑职老家在陇山义渠，幼时曾听族里老人说，河西一带在数十年前本是月氏人的土地，后月氏被匈奴征讨驱赶，就举族迁往西域去了。如此说为真，这月氏人，只怕也算是匈奴人的世仇了。”

刘彻眼睛一亮：“月氏？如真有此事，这月氏国到是结盟的首选目标。”

当晚，皇帝与众军士直喝到夜半人定十分，尽兴后方才各自散去。

翌日，便有内侍过来，口宣皇帝策令。言卫青忠勇敢决，任侠好义，敕封为建章监，秩六百石，统领建章营羽林军，兼侍中，名入未央宫门籍；翕侯邯郸，不识局势，避事保身，幸未造成损失，暂回封地，等候调遣。

之后一月间，卫青、公孙敖、苏建等人数度获得天子赏金。其中所获最丰厚的就是卫青，天子赏赐前后累加几愈千金之多。

两月后，刘彻令卫青迁至长安城内戚里居住。卫青也算有了自己的宅院，当即将母亲与姐姐少儿接来安顿住下了。少儿在侯府为婢时，曾与到府中公干的平阳县吏霍仲儒有过一段无果姻缘，后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霍去病。去病体弱，但生得白净精致竟如女孩一般，卫青甚是喜爱，时常逗弄，如同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