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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怕老婆的邦尼特少校(上)

小说: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更新时间:2021/11/16 9:43:15

1713年8月的一个傍晚,“多巴哥岛”上的某小镇。

“啊扒拉鼓……嗯……啊扒拉鼓……嗯……呀旮旯及其妹夫阿诗玛内旮卡啦哭呜呜呜……”

趿拉着一双“疑似”鞋,晃晃当当地走在从码头的渔场回出租屋的土路上,荣兵一边唱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一边东张西望着。

这是荣爸以前推荐他看过的一部老得直掉渣的影片主题歌,不过与他眼下的生活倒是蛮搭的,就不知咋被他从记忆仓库里给翻出来了。

切里在后面捅捅螺丝:“哎哎,瞅瞅嘿!罗宾现在可真不一样了,跟以前比变化太大了!”

螺丝表示同感:“可不呗?以前他在鲨堡地牢里时那沉默畏缩的熊样儿,我都快想不起来了。”

荣兵边走边扭头怼道:“屁嗑!噢,把你一个英国人孤零零地扔进我们国家的监狱里,你不沉默你不畏缩啊?你吱个毛炸个翅试试?不削出你屎来?”

众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

小梅子抿嘴一笑:“知道厉害还老爱伸头试火力?咱们这帮人跟罗宾斗嘴好像就没人?过。”

小托尼浅褐色的眼珠一转:“嘿嘿,其实也有招儿治罗宾。你们发现没?越是常识的东西他越不懂。他要再问你‘百年战争’啥地,你就问他绅士戴的假发多钱一顶?你准?!这我有经验。”

大伙儿又笑,荣兵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他一把搂过小托尼的脖子问:“别说哈?真被你小子怼俺软肋上啦。那你说绅士戴的假发到底多钱一顶啊?”

“嘎嘎……我哪儿知道去?多钱的都有。反正我就随便说个数儿你也得跟啄木鸟似的点头。”

“哈哈哈……”

回“家”的泥泞土路上,洒满了七只加勒比流浪鸟儿欢乐的笑声。

晚上的小破板棚内,七只快乐鸟都耷拉膀子了。昏黄的油灯光晕里,是八条愁眉对着三张苦脸……

今晚买了晚餐的黑面包又交了这月的房租之后,小梅子叹了口气,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铜板都拿出来展示给大家……大家看完之后就这副表情了。

“三月在博奈尔伐木……五月在加拉加斯放牧摘水果……七月在库马纳修要塞……”

螺丝数着手指头托着腮出神:“老德克,你说咱们现在不偷不抢老老实实干活儿,咱几个又不懒不笨的,到现在先不说过上啥体面日子了,咋连顿好饭都吃不上啊?”

“还啥好饭哪?连顿饱饭都没吃过……”胖贝格小声嘀咕。

“你少扯!你那纯属个人原因,赖不着时代。”

小托嗤地一笑:“嘁!早和你们说过了,这年头儿,谁当好人谁活不好。你们偏不信我有啥法?”

老德克深深看了小托尼一眼,环视着大家沉声开口了:“孩子们,其实我这个岁数的人,咋过都无所谓了。我是对你们这帮孩子的命运不放心,我见过太多走邪路的人最后都没啥好下场。所以我就想带你们闯出一条能体面生活的正路来!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

六葫芦娃默默无语。

看着六个士气萎靡的属下,老德克想了想,用领导者振奋士气人心时的口吻拔高音量说:“孩子们,打起精神来!前头的事儿怪我判断失误。咱们之前干活儿的地方都太穷了。看来要想赚钱,还得去富裕的地方!”

“那我们去哪儿啊师傅?”

“天竺……不是……内个……西印度糖岛之母——巴巴多斯!”

1713年9月,“巴巴多斯”(Barbados)岛“布里奇顿”(Bridgetown)城东南的“邦尼特庄园”。

“罗宾低头!”

正拿着甘蔗一截一截地往榨汁机的榨辊里续填的荣兵,被这一声惊呼吓得本能地一缩脖!甘蔗榨汁机上方那根粗大的木杠子就堪堪地从他头上横着掠了过去……

庄园小男仆“桑乔”气鼓鼓地冲着跟在牛屁股后头拿条小鞭子没精打采地赶牛的小托尼嚷了起来:“你白痴啊托尼?要不是我刚巧走过来看见,罗宾的脑袋是不又得撞一大青包?”

小托尼扭脸冲着和他同岁的小桑乔龇牙一乐,就不当回事儿地扭回头接着赶牛了。

荣兵冲桑乔感谢地点头笑笑,却马上惹来了桑乔的火力:“傻子呀你罗宾?你那么大个子不能去赶牛?你让小托尼填甘蔗呗,他那么小的个子蹦着高儿也撞不着木杠啊?”

还没等荣兵吱声,小托尼先懒洋洋地开口了:“这可不赖我哈。是他非要亲眼看榨汁机是咋把甘蔗榨出糖浆来的。他说跟在牛屁股后头转圈儿像拉磨驴似的无聊。切!我还嫌无聊呢?头都转晕了……桑乔,你就多余提醒他,他那聪明的脑袋瓜儿再撞撞没准儿真有希望变成你刚才说的傻子呢……”

“哼!没空理你们!不明白少校为啥这么好心,非把你们这帮傻子白痴和精神病找回来做工!”

占地六百多英亩的邦尼特庄园,在总共有一千三百多个甘蔗种植园的巴巴多斯岛上也算是数得着的大庄园了。荣兵之前对巴巴多斯这名字有点印象但没啥概念,幸好有“扛把子”老德克这样的加勒比百事通。来的船上从老德克的讲述中,荣兵才对这个岛的历史有了些粗略的了解。

巴巴多斯名字的由来,是一二百年前葡萄牙人上得岛来,发现岛上遍布丛生的无花果树上长满了像长长的胡子一样的缕缕须根,就给这岛取了个很形像的名字——巴巴多(barbado长胡子)岛。

甘蔗苗是1493年哥伦布第二次抵达美洲时带来的。而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土质肥沃、天然适合甘蔗种植的巴巴多斯,从此就和“蔗糖”、“朗姆酒”、“奴隶”这些名词永世结缘无法分割了。

430平方公里的小岛上居然遍布着一千几百家甘蔗种植园!这都是拜“砂糖革命”所赐。

在欧洲,原本属于奢侈品被贵族和富裕阶层所独占独享的砂糖不知不觉地成了生活必需品。咖啡、茶、食品都需要大量的糖。平民们都开始狂热地追求“甜蜜的生活”了,这同时还能满足平民们犹如提高了社会地位似的虚荣感。现在仅大英帝国每年人均砂糖消耗就有6磅之多!这就是促使砂糖需求暴增的根本原因。

据老德克说,巴巴多斯最兴盛的时期,就这一个小岛同英国的贸易量,就超过了北美大陆所有英属殖民地与英国贸易量的总和!当时英国消费的所有食糖几乎全部来自巴巴多斯!牛吧?

虽说现在甘蔗种植园在西印度这边已遍地开花,巴巴多斯专美不再,可“西印度糖岛之母”这尊桂冠,那还是稳稳当当地戴在它头上任谁也抢不走了。

据说最早用来榨甘蔗汁的第一代工具叫“古尼亚亚”(La Cunyaya),是啥样儿的连老德克也没见过。但一猜就应该是很原始的那种,用什么重东西“咣咣咣”地槌甘蔗砸出糖汁的工具。后来才有了用牛马等畜力工具像拉磨一样带动榨汁机来工作的方法。荣兵刚才就是差点被那头牛拉动的大木头杠子把脑袋给撞了。

“17世纪开始的几百年里,都是非洲奴隶用泪,用汗,用血,和成了欧洲人嘴里那甘甜怡口的砂糖。苦难的非洲人就这样用人生的凄惨换来了幸福的欧洲人生活的甜蜜……砂糖——你这天杀的糖!”

邦尼特庄园的主楼挺气派的,此外还有仆役佣工以及奴隶居住的砖房和木屋。庄园南边是马厩牛棚和家禽窝,北边就是数百英亩的种植园,边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蔗糖作坊。

按老德克的说法他们是来对地方了。约定的工资是每人每月2镑5先令,绝对够高的!而且庄园主邦尼特少校又是个挺和气的人,无论从哪方面看起来,都不大像那种“奴隶玩儿命压榨甘蔗,他们玩儿命压榨奴隶”的典型种植园主。

所以你瞧,他这五百多英亩的土地居然只种了二百来英亩甘蔗,另有大约二百英亩是种了些粮食蔬菜和甘蔗苗。还有一百英亩土地啥也没种就那么摞着。

甘蔗这东西生长期可长,得14-18个月才能收获。在巴巴多斯这种气候炎热湿润的地区,甭管啥季节,你就可劲儿种吧!六到十一月雨季时甘蔗长势最好,一到五月旱季时收割的甘蔗糖度最高。只要尽量平衡兼顾好这两个季节就成。

所以很多种植园主都是无法自控地这茬收完了立马就种下一茬。要知道,以现在全欧洲对蔗糖的疯狂需求,种甘蔗简直就跟在土地上直接种金币没啥区别。

既然这样,那种植园宝贵的土地还能浪费在种粮种菜上?拉倒吧!傻呀?一律外头买去!俺家土地还得留着种金币呢。至于说还要空着一百多英亩让土地缓口气儿养养地力?有那个必要吗?反正甘蔗这玩意儿对地力的伤害又不是狠大。谁这么干谁是傻前加二——二傻子!

那位穿着件红蓝白条相间的丝绸晨袍,手里拿本书的二傻子走过来时,荣兵正在挨个大木盆检查过滤之后的糖汁冷却和结晶的过程。

二傻子不到三十岁的年龄,170左右的身高微胖的身材,一头金发白白的一张脸。不知是刻意这么造型还是咋地,总有那么一绺发梢呈月牙型紧贴在额头上方正中。

二傻子……嗯……算了吧……荣兵心想,人家老板挺好的人,老在心里这么叫就不厚道了。邦尼特少校天生一张有点笑面的娃娃脸,要不是他那一圈儿有点稀疏的浅黄色胡子,还真挺像个笑眯眯的少年儿童似的。

荣兵在心里叹口气:“唉……这代议制皿煮可真不咋地。这位邦尼特少校先生连我都能看出根本不适合当个军人,可巴巴多斯市政议会愣因为他家是当地三代名绅,人缘好得要命,就认同了他的毛遂自荐,让他坐了一轮少校过山车……”

听桑乔说,当时殖民地治理议会(governing council)选择他的理由也挺过硬的。说邦尼特先生人品家世深孚众望,而且他本人机智**勇于奉献。最关键的是,此公熟读兵书战策胸罗甲士万千……于是邦尼特先生就成了巴巴多斯自卫队的邦尼特少校。

可这位邦尼特少校在1710年那次两艘西班牙海盗船从加里森角登陆巴巴多斯岛搞破坏时,表现得……内啥……反正过后就被很委婉地辞退了。

雪上加霜的是,同年,22岁的邦尼特少校婚后第一个孩子,以他和太太两人姓氏命名的小亚蓝比?邦尼特不幸夭折了……

桑乔是邦尼特家的家生仆,他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邦尼特家族的仆人。今年才16岁的他从小就跟在邦尼特屁股后面当小仆人,两人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有点像童年玩伴的感觉。所以小桑乔在和老德克他们讲述邦尼特先生在1710年那些痛苦的日子时,眼圈儿都有点发红了。

那之后,邦尼特先生情绪抑郁了很久,直到他的第二个儿子小爱德华出生后才略有好转。但从那时起他就不大热衷于社交活动了。甚至连正装都懒得穿,每天就穿个晨袍在庄园里找个角落静静地看看书抽抽烟。

但不能在那幢漂亮小楼里的书房看书和抽烟,因为……家有猛虎!

所以话痨小桑乔郑重告之了大家两条禁忌……

一,称呼邦尼特时,最好或者一定要称呼他为邦尼特少校。切记!

二,大家一定尽量少在邦尼特太太面前出现,总之一定别惹着她!切记切记!!

荣兵当时就奇怪地问:“既然邦尼特先生有过那样一段不太……辉煌的少校履历,那他应该尽量回避这事吧?而且他现在都已经不再是少校了,这咋还在称呼里讽刺人家戳人家痛处呢?桑乔你可不带害我们的呀?”

桑乔摇摇头:“我也不太懂,可能跟他总看的那些书有关吧。我听夫人背后是这么说的。”

在后来的日子里,荣兵略一留心,则可见他于草坪上、风车下、田埂间,分别拿过《朗斯洛或小车骑士》、《培斯华勒或圣杯传奇》、《埃斯普兰迪安的英雄业绩》在那里安静地阅读抽烟和思考。

荣兵看到了这些书的封皮就暗暗点头,这下明白了。敢情这位长着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富三少爷邦尼特,是有着一颗狂野不羁,想上九天揽月欲下五洋捉鳖的游侠之心啊?

现在,二傻子富三游侠前**队少校邦尼特先生,正穿着他那件经典的大英国旗款睡衣,拿着本法文版的《疯狂的罗兰》,施施然朝蔗糖作坊走来。

他站在荣兵身边无聊地看了一会儿糖浆结晶过程,忽然发现这个在西印度地区很罕见的东方人罗宾,又在一眼一眼地瞄他手里的书。同样的事儿都被邦尼特发现好几次了,这次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地开口了……

“罗宾,你识字?”

荣兵点头。

“你居然还识得法文??”

荣兵点头。

“你……不会告诉我你还看过这本书吧???”

“蓓蕾只要一经采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赐予她的芬芳、优雅和美统统消失了……”

“噢卖糕的!!!”

荣兵这个波依装得简直不能再成功了!

其实他怎么可能对中世纪那些像这本《荣兵日记》一样胡诌八扯的骑士游侠小说有什么阅读兴趣呢?这当然还要归功于网络。广博浩繁的网络资讯使多数人接触什么都是蜻蜓点水,但信息量确实丰富无比。这段话就是有一次荣兵搬个小板凳在“起澜笑逐”论坛围观男女两位神级人物进行“素质撕比”的时候,见其中那尊男大神忽然“吧唧”一下掷地有声地扔出来的!当时就感觉很给劲的荣兵现场摆渡,才知道这句话是出自中世纪骑士小说《疯狂的罗兰》。

面对少校那惊诧、敬佩、甚至根本无法置信的神色,荣兵脸上尽量现出淡然谦逊且又高深莫测的表情。

“上帝呀!马可?波罗说得没错!你们东方人真是……”

“我是中国人!邦尼特少校。”

“Oh……sorry……罗宾,百闻不如一见!你们中国真是伟大和神奇!这和我之前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谢谢您赞美我的祖国,少校。”

从那之后,少校先生甭管有事儿没事儿就会跑来找荣兵聊天。要不是看在他每次都主动分享卷好的烟,荣兵可没情绪和耐心同他聊什么骑士啦游侠啊淑女呀啥地。不过,和少校聊些本时空的事儿,那倒还是挺长见识的。

荣兵在从前的年代里是不吸烟的,现在大概是为了缓解压力吧,也开始抽烟了。只是平时没钱,消费不起而已。

10月25号晚饭之后,两人靠坐在“吱呀吱呀”缓慢转动的老风车下面聊天。

“上校,这烟不错。我看咱们种植园没有,别人家种的?”

“不是,咱巴巴多斯的烟草在欧洲臭名昭著!有七八十年都没人种了。这小岛就是天授种甘蔗的地方。”

“咋会呢?土壤这么好,种烟草不行?”

“哈哈哈,现在我可明白为啥你那些伙伴都说你是‘大事儿啥都知道,小事儿任嘛不懂’了。”

“嘿嘿,他们嫉妒我的才华。”

“巴巴多斯的甘蔗甜得要命,但种出来的烟草……我去!那股子难闻的土腥味儿啊……连我都受不了!在欧洲那帮刁民嘴里就更是臭大街了。”

“区别有这么大?”

“当然啦!罗宾你瞧,在我眼里呢,古巴的烟草就像一位国王——雄浑大气,醇厚辛辣而又高贵芳香;洪都拉斯的烟草就像一员悍将——浓烈辛辣桀骜不驯!抽起来有种征战杀伐的提神振奋!而你现在抽的是多米尼加的烟草,她是我心目中的公主——优雅、柔和,带着青草的芬芳和若有若无的甜美……”

“上校你太有才啦!点评超级精彩!无以为敬,内啥……再来一根儿。”

“罗宾,谢谢……”邦尼特忽然一改惯常那笑眯眯的表情,看着荣兵的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你一大老板,巴巴地亲手给我卷好,巴巴地亲脚给我送来,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这打工仔美滋滋地抽自己还不敢抽——据说家中母狮今天有点狂躁……然后你居然还谢谢我?荣兵笑吟吟地看着上校心想。嘴里问的却是“为啥?”

“因为我吧……其实一直以来都挺压抑挺寂寞的。是你们几个来了之后,尤其是经常和你聊天之后,我感觉心里好像晴朗多了。”

“嗯,我能理解,少校。管这么大一摊子事,这么一大帮人,搁谁都会挺累挺压抑的。”

邦尼特轻轻摇了摇头……

“少校,问你个问题行吗?”

“罗宾,别老少校少校的了。其实现在我也觉得……不怎么适合这么叫了。”

“那我咋称呼您?”

“就像我叫你罗宾一样,你叫我邦尼特。咱们现在是朋友。”

“就叫邦尼特?都不用加上先生?”

“真不用!就邦尼特。”

“好!邦尼特,我认了你这朋友!”

邦尼特笑着拍拍荣兵的肩膀,又从兜里掏出支烟递给他。

“邦尼特,你给我感觉挺不一样的。”

“哪儿不一样?你不会像那些人似的,也觉着我是个精神病吧?”

“呵呵,哪儿的话?我是说你和我听过的那些种植园主挺不一样的。”

“哪些?有什么不一样?”

“就比如昨天来您府上做客的那位‘吉欧斯?艾奇安’老先生。”

“艾奇安?怎么了?”

“小托尼在他庄园干过活儿,说他就是爱钱,对奴隶和佣工可没你这么宽厚善良。”

“噢,各人风格和追求不同吧。咱们庄园现在是92个黑奴,500多亩土地。我要是也像艾奇安那么干,倒是能多收入些。但在巴巴多斯这地方,甘蔗这东西种完一茬马上还能接着种,而且收割之后的甘蔗容易腐烂,榨出的蔗汁又容易变干发酵。所以收割、榨汁、煮沸、精炼、蒸馏……这一整套工作得毫不停顿地在48小时内一气干完!如果干完这些,奴隶们又得马上去挖土、栽种、施粪、浇水、锄草……而仅是锄草这一项就被种植园主们视为‘一个国家都难以负担得起’的工作!奴隶也是人,他们也会受不了的。我的祖父和父亲留给了我不算少的财产,我夫人家里甚至比我更富裕几倍。我这人也没什么花钱的欲望,干嘛为点钱就折腾得人家生不如死的?。”

“呵呵,我乱说你可别生气,你也知道人家生不如死啊?”

“哈哈!罗宾,给你讲个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吧。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有个奴隶实在受不了啦,拿根绳子想上吊。种植园主走过来看见了,就逗他,也找绳子说跟他一块儿死。那奴隶吓得再不敢自杀了——他是怕种植园主跟到那边儿去会折磨他更狠!哈哈哈……”

听了这个“笑话”, 荣兵心里挺不得劲儿的,脸上附和的笑都是带着苦味儿的……

“邦尼特,你真是个挺善良的人。如果所有种植园主都能像你一样,那这些奴隶们的不幸……起码也能减轻很多吧?”

“说实话罗宾,我其实有点讨厌黑人。他们大多都懒惰、庸俗、爱撒谎。而且没有廉耻,没有信仰,又愚昧。所以我们种植园主之间流行的一句口头禅是:对待黑奴只需要做到三个‘一’就够了。即一块面包、一片棉布、和一条鞭子。”

荣兵本能地刚想争辩什么,却又低下头吸了口烟:“是,邦尼特,我的确见识过黑人中的恶棍。因为他还做了好些日子的恶梦。”

“所以罗宾,我没必要像其他种植园主那样凶恶地对待黑奴,但你也完全没必要同情和怜悯他们。我既不恨他们更不爱他们,他们就是生产工具而已。咱们种植园的奴隶分成三队,第一队是16-50岁的青壮男女奴隶;第二队是年纪较大的奴隶和12-15岁的孩子;第三队是6-12岁的孩子,他们在女工的领导下干一些轻体力活儿。我要求做监工的男仆们不是太大的过错就尽量别动用刑罚。吃的穿的住的也能比大多数种植园稍好一点儿吧。虽说少种点甘蔗会少收入些钱,而提高点奴隶的待遇就会多花些钱,但我又不缺钱花,志向和兴趣也完全不在这小小的庄园里。所以对我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

荣兵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一时又说不清楚。是啊,一个三百年后的小潮男是完全没法在这个问题上与一个三百年前的种植园主达成什么一致性的探讨意见。更何况,有好多问题荣兵自己也没细想过。

“罗宾,我明天就打发桑乔给你们几个都买套新亚麻衣服吧,你们这身也破得太厉害了。另外,现在是收获季,我的男仆多数都去地里和制糖作坊当监工了,我身边也缺人。你以后就去我小楼里干点杂活吧,肯定会干净轻省不少。说实话,作坊里的活儿确实太脏太累太危险了。”

“确实,这些日子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罗宾,你的体会其实还不深,咱们种植园用的畜力三辊研磨机没太大危险。如果是用水力自动研磨机,那些负责往机器轧辊里填甘蔗的奴隶,手边随时都得放一把锋利的斧子。”

“斧子?干傻牙?”

“万一不小心一分神手被卷了进去,马上得用另一只手抄起斧子把卷进去的胳膊剁下来!否则,整个人都会被停不下来的机器给榨成汁的……”

“沃——靠!!”

“至于甘蔗汁煮沸和蒸馏那道工序就更危险了。无论再怎么小心也没用,任何一个甘蔗种植园每年都有奴隶被烫死在煮炼房里。致残的那就更不用说了,这种事儿根本躲不过去。今年……还不知道会轮到谁呢,我可不希望是你。”

“这天杀的糖!”

“‘糖坊是地狱,所有的糖坊主人都该杀!’——这话是巴西巴伊亚州的安德雷斯神父在1627年说的。当然,他这话里也包括了我,呵呵。”

“你……唉!起码,你比那些黑心的种植园主还多了份宽厚和坦率吧,邦尼特。”

“所以我可不想我的朋友老在那危险的糖坊里忙活,罗宾。”

荣兵先朝这位挺另类的富三庄园主感激地笑笑才开口:“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邦尼特,但我不能去。”

“为啥?你可别误会,咱们是朋友,我真没有拿你当仆人的意思。”

“不是,不是误会你。是我不能那么做。我们七个是一起的,如果我单独有了轻省的活儿,而他们还在那里挥汗如雨,那或许有些人心里就会不平衡了,就会影响本来还挺**的关系。”

“为啥呀?不能吧?他们不是你朋友吗?难道还有不希望朋友过得更好些的人?”

看着这个心思单纯,虽然读了不少书,但对人性特点全无了解的少爷,荣兵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邦尼特,看来你接触人和接触世事都不太多。我这话可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邦尼特的脸有点微红,但他还是挺有风度地摆摆手:“没有,罗宾,谈不上冒犯。可能我所接触的圈子比较单一吧,种植园主之间最多也就是彼此喝喝酒聊聊天借借工具啥的,那你说说呗?”

“我们七个的确是伙伴,或者也可以称为朋友。我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儿,甚至还一起经历过生死磨难。我们在困境中还真的同心协力彼此帮助过。但邦尼特,那是建立在一种‘大家都一样大家差不多’的平衡之上的。而一旦外部环境先失衡了,那极大可能就会引发心灵环境的不平衡。看到从前过着同样日子的朋友伙伴忽然过得比自己好了,还能保持祝福和开心的,那种境界叫做高尚。但这种高尚可不是谁天生就能拥有的,那得是用修养和思考栽培出来的。很可惜,我的这些朋友都是很好也很质朴的人,但起码暂时还没达到高尚的境界吧。”

邦尼特歪着头皱眉沉思:“有这么复杂?罗宾,我比你大吧?我都没想过这么多。你多大?”

“你呢?”

“我是1688的,二十五。”

“那我比你小三百一十二岁。”

“啊???”

“哈哈,开个玩笑,比你小两岁。我二十三。”

“罗宾,那就算真如你所说的,你处境变好了,朋友们产生不平衡心理了,那又能咋地?”

荣兵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各人的修养和自控力不一样吧。也很难下个定论。但我们从圣马丁到博奈尔的航路上,船长认识老德克,几次邀请他去上边船长舱室住,和他们一起吃点好的,老德克都拒绝了。他那人不爱说太多,但我想应该就是我表达的这意思和道理吧。我也是从他这儿才开始想这问题的。”

邦尼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罗宾,看来成熟和年龄的关系真不太大哈。”

荣兵也点点头,心里却想:“是啊,成熟这事儿和年龄还真未必成正比。你就让‘建庶人’在宫墙里再多圈禁个二十年,他出来后照样儿是语言混乱牛马不分。所以说——阅历,思索,和自我塑造才是使一个人走向成熟和内心丰富的真正原因,而情商在其间起着至关重要的催化剂作用。可这位少校先生的情商……呵呵。”

邦尼特皱皱眉:“真累!这些事儿我不爱想,不洒脱,头疼!”

“你也用不着想,邦尼特。你这多好啊?老婆孩子大庄园,身份高贵很有钱。没必要想那些。像我们这些在外挣扎的人才不能不多想点,否则本来就不咋地的日子只会更糟。除非有一天,你接触的环境和打交道的人都变了,那你才真需要多想想了……”

“变?呵呵,怎么变?你看到了吧罗宾,这个庄园,这样的生活……这一切就是我的人生了!它给我衣食无忧的日子,也给了我无法摆脱的囚笼!”

邦尼特双手抱膝,苦笑地望着高坡之下的庄园。

荣兵点点头:“我懂你的压抑了邦尼特。其实,你就是缺少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旅行?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邦尼特身子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震,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一只从庄园里大树的浓荫之下振翅奔向了无垠蔚蓝的飞鸟……

“罗宾,我喜欢你。你不经意间说出的话,总像个诗人或是哲人。”

“呵呵,别逗了,我……”

“嗷嗷!!!”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摧肝裂胆的河东狮吼!

虽然隔着太远看不见,但你可以想像得出,此刻那头母狮铁定是揪着自己的长发,或至少是双手攥拳双脚蹦跳着吼叫的!如果排除了这些助力动作,那“邦太”是肿么发出这么吓人的嘶吼声哒?

邦尼特少校“呼”地跳将起来,也顾不得树枝草茎刮头缠腿,拔脚就往吼叫声发出之地狂奔而去!

“邦尼特慢点儿!小心路……”

“‘蓓蕾只要一经采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赐予她的芬芳、优雅和美统统消失了。’谢谢你罗宾。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找不出这么优雅又贴切的话来形容她……”

邦尼特少校胖旋风般地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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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开始的几百年里,都是非洲奴隶用泪,用汗,用血,和成了欧洲人嘴里那甘甜怡口的砂糖。苦难的非洲人就这样用人生的凄惨换来了幸福的欧洲人生活的甜蜜……砂糖——你这天杀的糖!”——《荣兵日记?荣兵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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