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５６章　“献礼攻势”

　 １０月下旬的一天黎明时分，双方战线平静如水，但在第１８军防线上却暗藏着杀机。全体将士正潜伏于阵内，磨刀霍霍，只等一声令下，准备一举夺回当面的罗店阵地。

先前，陈军长想利用蒋公所说的“择机”这一模棱两可的语言一直拖延下去，但第三战q给他补充了大量的新兵，又增添了不少武器，还调拨一个榴弹炮营归其指挥。陈军长知道，再拖延下去，就有消极怠战之嫌。

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罗鹏举带来的压力。罗本是投机钻营之辈，一看此战蒋公如此重视，立即感觉到升迁的机会来了，于是像只苍蝇成天在陈军长耳边嗡嗡：“大哥，既然答应了委座，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应义无反顾地发起进攻，否则就是不忠，你官复原职泡汤不说，很可能因为消极怠战受罚。”

陈忠没好气地说道：“我个人荣辱得失与几万将士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罗胖子你为了巴结、讨好老蒋我不管，但我决不允许你不顾战场实际，让你手下兄弟白白去送死！”

罗鹏举反驳道：“大哥言重了。咱都是带兵之人，手下的兵都是咱的兄弟、儿子，都是咱的本钱，爱还来不及呢，怎能说让他们白白去送死？我只是觉得人员配齐，气势高涨，胜算还是有把握的。”

陈忠当即怒怼道：“以我看一成把握也没有！当面敌设防坚固，我武器装备、人员素质均处于劣势情况下贸然发起进攻，无疑于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

罗鹏举亦火了：“抗旨不遵，要是老蒋怪罪下来谁来负责？”

陈忠铮铮说道：“天塌下来由我接着！”

好不容易才稳住罗鹏举，陈忠又接到委座侍从室钱大钧主任打来的电话，他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倾向了进攻。侍从室是直接秉承蒋公意旨办事的实际权力机构，其地位凌驾于国民政府各部门之上。钱大钧此时代表蒋发号施令，陈忠不敢怠慢。钱主任先寒暄一番，询问进攻准备情况，建议最好十月三十号之前夺取罗店。陈忠刚想陈述进攻的困难，钱主任却说，你知道这个月的三十号是什么日子吗？陈军长一脸茫然，实话实说不知道。钱主任道，委座的生日，５０岁华诞！你军如果能在这天之前拿下罗店，那是给委座献上的最好寿礼！

陈军长哀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为之奈何”，于是迅速组织人员制定了进攻方案，战役代号就命名为“献礼攻势”。计划集中使用１２师、１５师对罗店突出部南、北根部之敌实施对进突击，第３９师担任预备队，一举铲平突出部，夺回罗店。

玉强接受任务后，打心眼里是一百个不同意。认为在火力和人员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采用防守态势稳定住战线已属不易，如果采取进攻，无疑等于自杀。他通过侦察发现，日军经营的罗店阵地虽然算不上固若金汤，但已日臻完善。各种土木工事已地下化，各种障碍设置合理、充分，火力配系严密。要想突破这样的防御十分困难。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整个军从上到下都信心满满的，自己如果贸然打退堂鼓，影响了士气，那真有点不识时务。

为实施这场攻势，上级补充好多新兵。这些兵大都来自四川、贵州。他们给人印象不佳，滑稽的穿着让人耻笑。虽然天气已转凉，但他们每个人头上还戴着斗笠，下身穿着长裤衩，小腿上打着绑腿，脚上穿着草鞋。扛的武器五花八门，汉阳造、“老套筒”、梭镖什么的。枪支破旧不堪，有的膛线磨得光光的，有的枪机松动，用麻绳系着。他们个个面如菜色，倦意十足。杨参谋长对玉强讲，这些人好多是临时抓来的壮丁，没进行过一天军事训练，连枪都不会打，更有甚者，有的还抽大烟。老兵都戏称他们为“双枪将”。

孔圣人曾说过，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把这样一群人送上战场岂不等于白白送死吗？玉强忧心忡忡。有些人虽为高级将领，却不懂战争规律，把战争当儿戏。其实战争是一门十分严谨的科学，有自身的规律和原则，从计划制定到作战实施，从武器装备到人员素质，从指挥艺术到战术运用，来不得半点虚伪和敷衍，可以这么说，谁不尊重它，必将受到它严厉的惩罚，而且往往付出惨痛的代价！玉强虽然对此次进攻没有胜算，但他还是尽量想法进行弥补。玉强下令，动员全团力量对这些新兵进行临时性突击训练，在最短的时间内，教会他们完成冲击、刺杀、射击、隐蔽等最基本的战术动作和技能。

直到进攻发起前夜，玉强还担心火力不足与人员素质低下两个“硬伤”会带来致命的后果，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带领３０４团担任师第一梯队主攻，悄悄潜伏于罗店突出部南端根部，等待着进攻信号的到来。天刚麻麻亮，他掏出夜光怀表看了看，时针指向６时１０分，突然，从阵地后方蹿出三颗红色信号弹，紧接着就听到隆隆的炮声，如同惊雷从头上滚过，炮弹在天空留下的弹道犹如条条金线，直泻罗店敌军阵地，刹时，敌军阵地火光冲天，爆炸声不绝于耳。玉强知道，这是我方正在进行炮火准备，他大吼一声发出攻击命令。只见士兵们从掩蔽处一跃而起，叫喊着杀向日军阵地。

日军反应过来后，其炮兵开始回击。由于敌炮火占尽优势，我方炮火准备显得虎头蛇尾。冲击的士兵缺少炮兵火力的掩护，立马成了敌人的靶子。但出人意料的是，这帮四川、贵州兵毫不畏惧，跨越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锋。

在玉强的脑海里，把勇敢分为两种，一种就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信念，把生死置之度外，“砍头只当风吹帽”式的勇敢，玉强称之为真勇敢；再一种就是无知者无畏，就是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勇敢，玉强称作“虎痴”（三国时期许褚将军的别号。因其勇猛而痴愚，故有是称）般的勇敢。这些士兵大概属于后者，他们也怕死，由于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的残酷和厉害，见别人往前冲，也跟着向前冲击。玉强心中略过一丝悲凉，但作为指挥官，他没有理由制止手下气势如虹般的冲锋陷阵。

一切都似乎按照计划顺利地进行着，顺利得让玉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冲击的士兵没有到达雷场铁丝网障碍之前，日军的火力并不密集，这助长了战士们的进攻势头。有的士兵还没等工兵剪断铁丝网就率先跳过，有的干脆就趴在上面，让后面的士兵登着他的身体通过。当工兵排雷时，日军甚至没有开炮压制，工兵很快在敌雷场中开辟了数条通路。国军步兵如潮水般迅速漫过了雷场，向日军前沿汹涌而来。此时，玉强一直揪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自己的疑虑似乎快要打消了。然而，让他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当士兵冲到离敌前沿只有百米远时，日军阵地如同火山爆发，枪炮齐鸣。轻、重机枪的火舌交织吞噬着战士们的肉体，他们像镰刀下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敌炮火异常凶猛，一颗颗落下来的炮弹在人群中开花，刚才还是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瞬间就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火海中，两个加强营一千多人损失三分之二，一营营长石金印也牺牲了。玉强和一营一块冲锋，等他下令撤退已经晚了，他也被一颗炮弹炸伤，王抱犊冒死才将他背下阵地。并肩突击的３０７团伤亡更为严重，全团有一千多人阵亡。他不得不承认，此次进攻以失败告终，而且输得干干净净！

此战过后，失败的阴霾一直笼罩在玉强心头，无论是肉体还是内心都遭受到巨大的创伤。让他感到最痛心的是，自己对不起那些初上战场的兄弟，他们可能还没弄明白战争是咋回事就稀里糊涂地死掉了。玉强仰天长叹：将帅无能累死三军！要不是可恶的上峰视士兵们的生命如草芥，不顾战场实际，麻痹轻敌，好大喜功，发起什么狗屁“献礼攻势”，那些战士绝不会死得那样凄惨。简直就是屠杀！不到半个小时，两千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血的教训再次证明：骄兵必败！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玉强有种犯罪感，如果当时自己立场坚定，据理力争，结果也许大不一样。但一想到陈军长都没办法阻止这次进攻，自己人微言轻，即使仗义执言，究竟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