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一开始我就都知道

夜晚的餐厅氛围丝毫不逊夜晚的酒吧。并不宽敞的包间笼罩在一团灰色的晕影中。饱经风霜的铁窗咿咿呀呀，一只嵌入墙壁凹槽的灯，隐隐流转着沧桑的光。今天的下酒菜是符合庄雪松胃口的茄汁焖牛肉和香草啤酒鱼。

在菜已上足，但大批人员还没有落座的空隙，金华翰心无旁骛的围着一盘盘光是闻就令人“垂涎三尺”的菜，依次合影留念。然后在水平蹩脚的照片中，精选了几张勉强能入眼的发了条朋友圈。

“各位！容我讲一句！这一年时间的训练，大家都辛苦了！”

战正豪谦逊的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坐在他近旁的金华翰连忙冲着对面的教练挤了个鬼脸，逗得坐进对面阵营的所有人，都尴着一副哭笑不得的面孔。而他却旁若无人的夹起了热气腾腾的牛肉。

“希望新一年新赛季，我们筑梦队能打出成绩！我干了！大家随意！”

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金华翰究竟干了什么！头疼欲裂的战正豪，现在只想清清静静的干掉梗在喉咙里的这一杯。

作为这一圈同事中最为年长的庄雪松，并没有任何形式的表态，似乎是想要极力压制住从心底翻涌上来的冻气，他随便从锅中捡了一片成色较暗的香草鱼肉。

金华翰的眼睛滴溜溜的凝视心不在焉的庄雪松，看着他递到嘴边的肉片一个劲儿颤抖。这位一向头脑最灵活、手笔也不错的金华翰硬是选择装傻充愣。

想必话柄马上就传到自己手里了，金华翰开始用嘻嘻哈哈的声音准备随时切换话题。

“各位同仁！虽然我们拿的是一言难尽的成绩！但惨不忍睹的一年总算是过完了啊！单从这一点来看，也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大家说是吧！”

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教练们混杂着疑惑和恐惧的眼神，但毕竟都是齐刷刷的直视着正流淌一脸如春天的花开般灿烂笑容的金华翰，谁也不好拂人面子。

“话倒是不错，不过要说庆祝。这也太抠门了吧！哪有用茶水代替啤酒的啊！而且我们手里端的还都是红酒杯！”经金华翰的一波摧山搅海，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便在处于同一站队中的教练A的蓄意逢迎下将气氛推向新的峰点。

周围人声鼎沸，沉默的庄雪松就显得好孤独。

“开香槟，开香槟总可以了吧！实在不行，我就给我那个做婚礼司仪的哥们打电话，让他调个香槟塔过来！”

与孤傲不群的庄雪松相比，金华翰反倒更像个会拿捏气氛的领导。

“还是先走一个吧，总不能让后面的同仁们都举着杯子晾在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连这点义气都不讲呢！”

猛然扬脖的刹那，庄雪松分明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胸口疯狂的涌向咽喉，他率先且默默的将杯子撩在桌子上。

对于令人肝颤的举动，从海拔上看就明显“高人一等”的金华翰完全是尽收眼底。他的心里自然也是泛起一阵阵抽搐，但扫视了一圈面色狰狞的同仁，又用余光瞥了眼并没有因此博得关心的庄雪松。现在的他还是得听从大脑的指挥，让大家在接下来的一片笑声里遗忘这段格格不入的插曲。

“明年我们所有人一起努力，争取拿下亚运会的前五名吧！我想不光是我，这应该也是雪松教练和正豪哥对于新年唯一的愿望！那我手上的这一杯。”阴森森的薄雾里，庄雪松一个手势也没有做，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就像一尊铁铸的黑色雕像徐徐沉浸在拼命维持着无聊快意的人潮中。

“当然最应该跟我最最忠义的“战友”正豪哥碰啦！不为别的就冲着我们将筑梦队当成毕生坚持的理想！哥，您请随意，作为弟弟，我先干为敬！”

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这个十一年来最令自己“朝思暮想、辗转难眠”的“铁杆战友”，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开心心的碰杯，战正豪觉得自己的神经都要崩溃了。这么狼狈了吗？拼命躲枪怎么也沦落到这般田地了？无缘无故的被对手施舍一杯酒就算了，现在竟连一贯与自己交情匪浅的教练们都站起来起哄，让自己再回敬一杯。

“金翰，即便你不提，我今天也一定会敬你的！”

周围的教练们正忘情的推杯换盏，情至酣处似乎根本顾不上眼前这比“三春盛景”还要令人荡气回肠的“新年新气象”。

“但是单凭我们两个、还有在座的各位，将筑梦队当成毕生理想又能顶什么用？棒球是球手们在打，又不是我们在打！今年和去年都已经熬成了两锅浆糊，明年我只祈求命运眷顾，千万不要再延续今年的噩运了。”

虽然脑子还是很清醒，但嘴唇已经明显不听使唤了。即便醉倒自己的只是一杯比一杯苦涩的茶水。对于这个眼含热泪的正豪哥，一个字比上一个字更铿锵有力的精妙点评，金华翰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词穷的事实。

“哎！不论什么时候听到正豪哥说话，我都忍不住想要泪崩的念头啊！真是的，没有钱怎么能打得好球，话说回来没有成绩又怎么会有钱呢！要知道这个队伍里里外外那么多号人物，可就只有一个郑昊乾是靠接到手软的广告维持生活的啊？我真的，我真的是…我现在心酸得就快没有思维了！”作为战正豪身边的得力干将，教练B的每一句话都足以勾起所有人腹中残余“酒精”的威力。

“我们大家实在是太辛苦了啊！我提议，就为了这些年越活越心酸的我们，还是再碰一杯吧！”教练B面容苦涩，嘴唇扭曲，眼神却是在神秘的暗笑。略略的找了个时机后就连忙急转过身，用自己健硕的身躯牢牢挡住了金华翰与教练A投向大家的目光。

隔空对接了下眼神，生性洒脱的战正豪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从教练B手中接过了“来自丘比特的红线”。

“来，各位，我们都把杯子满上！这一杯不光是敬劳而无功的我们。更是敬我们这位最值得所有教练员瞻仰、追随，同时也是为了筑梦队的所有运动员操碎了半辈子心的庄雪松主教练！”

尽管战正豪和金华翰两个人的对立关系由来已久，双方都很清楚再也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但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将本就“烫手的话柄”交还到庄雪松手中，这是要将好不容易打出的“王炸”牌，生生套回进制人于死地的枷锁里吗？

表面上还是要故作轻松的朝战正豪频频点头致意，但金华翰并没有露出像之前那样爽朗的笑容。

飘逸的浮云越来越暗沉，清幽的月光也深邃了不少，本就灯光凄靡的包间，就更是找不出一丝光亮了。

战正豪率性而为的那句升华“我们的主教练在我们的年纪，可还是精英队的主力队员呢，那个时候的精英队可是我们筑梦队的手下败将啊！”把金华翰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一句“想必您一定比我们还要了解精英队队情”给生吞活剥了。

所有人瞪圆的眼球，连同逐渐石化的脸皮掉到地上之前，这个不可理喻的家伙——战正豪居然还笑得那么天真无邪，就连不断顺着鼻腔冲进金华翰膨胀的嘴巴里的气息都那么理直气壮！

对于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滑稽但却再寻常不过的名场面，庄雪松尽量装作没事人一样，坐在渐渐回归沉寂的其他教练中间继续摆放着茶水、筷子和来自四面八方的下酒菜。

看来是拿定了主意，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欣赏金华翰越来越阴沉的脸。即便在场的所有人都重新揪起一颗心，但破天荒地的扳回一局面子的战正豪却还是在用唇语朝着金华翰咕哝：“除非把我劈成两半，否则休想收割人心。”

“各位，有一件事，我想…”庄雪松迟缓却毫不犹豫的一句话让所有人愣住了。就连“人精”金华翰都只有微微翕动唇片，默默发愣的份。

“再怎么说也是，明明我们是输掉比赛的一方，却像一群第一次玩过家家的小孩子们一样闹来闹去。太说不过去了吧！华翰哥！还有你，正豪哥！别光是用话敲打孩子们！也敲打敲打自己！OK？”

天旋地转却怎么也转不亮的灯光里，安慧娜背着手站了起来，光是在甜飒中自由穿梭的气场就征服了所有人的目光。

“拜托你们，别老是拿理想开玩笑！也别总是用低三下四的话浇在自己的野心上！你们其实并没有今天表现出来的这么不堪。不是吗？既然如此，为何要违背心意去做这种弄脏自己又弄脏别人耳朵的事情呢！”

人群中最默默无闻的人，说出口的话反而是最具杀伤力的。但恰好是这不可抗拒的“安慧娜式自信”，勉强给庄雪松留了一个台阶。

“筑梦队今年拿下42个本垒打，去年是47，再往前一年…”庄雪松将冲到嘴边的数字又咽了回去。“总之，事到如今，再长篇大论的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人只要还能吊着一口气，就总要超前看才行啊！”

结结巴巴的庄雪松，比任何一个被慧娜无意捕捉到的瞬间都要伤心，灰暗，甚至是疲惫。

“我隆重的宣布！”庄雪松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长气。“从今天起我决定辞去筑梦队主教练一职。我，庄雪松，得对赛季的总成绩负责，更得对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筑梦队全队负责！”

这是所有人都早已预见的结果，现在就连一向对两大阵营混战充耳不闻的教练都纷纷顺从的低下头。

“庄教练，我不是跟您说过，不要一个人承担那么重的包袱，更何况这明明不是您的错！”自知多说无益的金华翰只是用低沉的声音慎之又慎的提醒道。

“那你说这是谁的错？是全体教练员、首席教练、投球教练，还是队医安慧娜小姐的错？”摸爬滚打半辈子饱尝血雨腥风的庄雪松，此刻就如同一尊岿然不动的石膏像般黏在了早就冒出尖锐钉子的座位上。

从房间后面的窗帘中传出呼啸的风声，冒着寒气的玻璃冰霜内隐隐沁着一缕残酷的闪光。

而所有人摇晃的脸孔就像随着风势四处摆动的墙头草。

不知下一个目光将落到何处，因为就连战正豪和金华翰兄弟两人都暂时保持着沉默。

脸上带着丝毫犹豫的慧娜用筷子在海藻般茂密的发丝间划着不稳定的小圆圈。

“不会是要把包袱丢在那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球手们身上吧！”

所有人没有公开表态，但却将僵硬的脸孔更深沉的埋进了脖腔里。

就在大家都觉得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金华翰有力的手抓住了胳膊微微松弛下来的战正豪。

战正豪重新举起杯子，却是将额头贴在摇晃的酒杯上壁，自顾自扼腕般的叹道：“反正，教练们对待球员除了谆谆教导就是悉心爱护，扪心自问我们哪有亏欠他们的地方？从合理制定计划到部署计划的推进，我们教练员投入其中的精力和时间可都是超负荷的…连三年前我老婆的产期，也都是我叮嘱老母亲替我前去陪伴的，因为我答应过孩子们一定会站在洲际赛的赛场上…今天凌晨3点，我好不容易回趟家，我那个早已学会说话的孩子…都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我了…”面无表情的战正豪原本上扬的唇角微微向下凹陷。就连一贯以挖苦奚落战正豪为荣的金华翰都不免双目潮湿。

“要说有错？”

金华翰的手随着大家瞬间低垂的目光缓缓落下，似乎他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打断战正豪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我完全理解战教练的心情，我也支持刚刚金教练的观点！从资历和实力的角度来看，我们在座的各位谁没有拿过冠军！精英队的投球教练，纵横队的首席教练，与我还曾是一个战壕里的队友呢！在我做主力队员冲锋陷阵的时候，他们还都只是替补队员。但是，现在！我们的待遇简直是隔着一条马里亚纳海沟！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是被派去了冠亚军队伍里，而我是留在这支最倒霉的筑梦队做教练吗？这种比云泥之别还要巨大的落差…我真的是…哎！算了，我能说就连年终聚餐我们吃的都是最差的吗？”

并没有缓和心情的战正豪，稍稍犹豫后抓住了碟子，但碟子却因摔到地面而发出剧烈的响声。

“也就是说新的一年里，我们应该多投些精力用在新成员的选拔上了，是吗？”

“仅仅一年的时间，从选材到培养再到成熟！呵呵！简直是天方夜谭啊！难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稳定成绩，争取打进亚运会！而是期待一帮无名小子燃烧冠军圣光吗？”

“不过言归正传，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我们哪还有多余的经费、人力、物力用在一帮最熟悉的陌生人身上啊！揠苗助长的寓意，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在如此尴尬且紧张的时刻，却“不分彼此”的嚼着不着边际的话。就算刚刚勉强被庄雪松激起应战亚运的欲火，现在应该也无法继续燃烧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我的临行之际，终于听到了来自各位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更加明白在座所有人，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把真心那种微妙的东西，交出来的庄雪松，纵横交错的老泪渐渐充盈在昏黄的眼球上，但却还是微妙的隐在了熬红的眼眶中。

“喂！你们所有人可都是蜕变成父亲的成熟男性了啊！都别太极端了，好吗？”

就在新一轮你争我夺、相互杀戮的战役即将打响前，金华翰低低的吼道。

“极端倒还不至于，如果大家能早一点，将积压在心中的情绪凝聚成积极的动力，或许，我们的成绩也会比现在更看好一些。”

“在我的27年执教生涯中，只有唯一的一位同仁与我推心置腹过。他说赛场上的孩子们就像摆在我办公位上的那盆花，只经浇灌施肥却不修剪是不会成型的。现在我还是要把作为花匠的资格交还到你们的手上。”

作为首席教练的金华翰明显看着要比庄雪松还紧张。

庄雪松再度认真的思忖着刚刚来自四面八方，一句接一句全然不相干的抱怨。

战正豪悄悄的望着头脑确比自己灵光的金华翰。他第一次弯下腰准备将脸凑过去，但金华翰却抢先一步将目光投向了如同将数千个雪晶聚合在一起的窗棂。

“主教练，虽然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但我只是想请您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务必慎重的考虑清楚！”

窗外，那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雪片，在嘶吼的路灯下，显得更加绚烂迷离了。

临近窗边坐着的慧娜向前探了探身，并将双手放在冰凉的茶水杯上。

“是的，慧娜。其实我刚刚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段时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深思熟虑过后的结果。”

庄雪松再度默默低下头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毕竟和你们相比，总归是我给到队员们和你们的都更少一些！就先这样吧！各位同仁！非常感谢大家11年来对庄某人的支持！请慢用！”

窗外，渐渐刮起了任何强烈的灯光，都无法从中间将其贯穿的雪。

如果说在开门的刹那，还能隐约感受到寒冷，但现在在渐渐交错的酒杯中，温度开始一路爬升。而这不经意的转变，并不是成年人的世界里难能可贵的浮夸闹剧。

“看来主教练身下的那把椅子真是不好坐呀！”

“虽说我们两兄弟挣得少了点，但我们头顶的压力，原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金华翰紧紧簇拥着战正豪出现在皑皑白雪中。

幸好雪片已经渐渐变小了。

距离第一次“握手言和”的两位领头教练两米远的众人纷纷加快脚步。

“现在想回家的回家，想玩通宵的，我们就换个地方，好不好？就像年轻时候的我们，在棒球队宣布原地解散的那两三天假期中那样，我们就找个唱跳一体的地方不醉不归吧？”语塞半个晚上的金华翰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活波开朗。

“正豪哥，你刚刚可是答应过老弟的啊，不许放我鸽子！”

“没错，我今天可跟定你了，不醉不归！咱哥俩只要能动就能喝！”

因为实在是喝得太多了，与熙攘在大门口的同事不同，安慧娜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挤出了餐厅。

“谁？你说安慧娜？我们的队医，她不要紧吧？这个女汉，平时总是拿酒精过敏当挡箭牌！怎么连喝茶都喝成这样了？”

“可能是华翰哥，你刚刚频频提到以茶代酒，所以她才会误打误撞的喝出了酒精的味道吧！”

平素在队内，大家就经常这样逗她。

“要不正豪哥，借你的围巾一用。给慧娜搭搭脖子吧!”教练B敦促道。

“说得没错，下这么大的雪，还露着脖子，一个女孩子家得了感冒可怎么好！”

或许，现在全体教练们心中仅有的温暖，只能毫无保留的倾倒在安慧娜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