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石琨致震《卜算子》，包拯剿匪观音阁

话说于庆历六年夏末，包拯职掌京东路转运司之后，就遭遇包勉作奸犯科，坐法当诛事。要说亲情看重，本来世人天性，无可非议，何况还当感念嫂娘多年的膏泽，无以报答。然包勉所作所为，罪大恶极，又岂能背道徇私，冒天下之大不韪，弃人世公理不顾，僭越国家律法相救焉？——对此，莫言包拯心下踌躇，颇感难为，有嫂娘深明利害，不以为难之通达；更莫言包拯无所局蹐推诿，有引咎自责之中正；就包勉明知罪在不赦，无乞怜猥琐之风骨，亦可窥见一门之非凡气节也。

至包勉事经朝廷处决毕，时下已是严秋九月，虽说木叶凋零，乃绚烂而萧瑟之季，但也粮果飘香，又洋溢着收获之悦。不料于一日，有信使风尘仆仆抵达南京，谒路制司署呈报登州蓬莱再度地震。——于今岁丽春二、三月间，青州益都、登州蓬莱就曾相继地震，以致登州岠嵎山摧毁；自此数月来，登州一带屡屡动荡，辄闻海底有声如雷。

然如今包拯身为京东路转运使，掌握一路之财货赋税，深知民为天下国家之根本。于此秋收时节，闻讯登州又遭遇严重地震，更加使包拯忧虑当地民生困苦，怎可端坐转运司，远远的发号施令了事。故此，包拯将带领路制官吏赶赴登州，欲以体察灾害，勉励地方官民努力救灾。遂当下就转运司事务做好安排，便回住所告诉董氏将巡行事，还前去董府辞行内兄董燏夫妇。这使得诸亲人闻知，不仅对灾厄之地深表哀怜，又皆嘱咐此行当注意安全不提。

且说次日一早，当包拯领同京东路转运副使赵咸熙、少侠艾虎，加之差吏等一行，在诸家眷与应天府不少官民的相送下，即将启程之际。因见艾虎夫妻于离别间，少有那些谆谆叮咛言语，待到艾虎已经纵身上马，欧阳春挽着董氏才挥挥手言道：

“郎君与大人多多保重，妾身又将相倚夫人生活矣。”

说来包拯平素不好言笑，倒是难得一时兴致，听他借此向欧阳春打趣道：“不然此番就请欧阳妹妹相随同往如何？”

对此，惹欧阳春使个坏眼色，反问道：“大人如今前往救济震灾，民女无财，去将何为？”

这时包拯登车未答，却招副使赵咸熙接话玩笑道：“看来艾夫人未能掌管少侠家私也！”

——要说这赵副使现已有不惑之龄，他乃镇州真定人，早年亦是经科举入仕，尽管月前才由殿中侍御史调任京东路转运副使，不过他随性洒脱、旷达不羁，会有此言语自是不足为奇矣。

谁料，欧阳春听罢，竟转而道：“恐怕是二位大人一向不善理财，如今遇事囊中羞涩，想借助小女子劳动夫人们典当妆奁耶？”

闹此一出，董氏只是面对欧阳春嫣然一笑，可在场旁人虽不敢起哄，却大多满目含情视之。使得包拯就此不着边际的话，于车窗处看向欧阳春没奈何似的摇一摇头；然赵副使则赸笑而不好言答，便转身登车，背对着摆摆手示意，避入车内收场。于是，在艾虎的指令下，一行人马动身东行，驶离南京城而去。

况正好秋高气爽，沿途多采之季节，行路倒也舒适。包拯、赵咸熙一行除却歇足食宿，一路旅程可算马不停蹄，当经过单、徐、沂、密、莱诸州境，最终到达登州蓬莱。但时令已至冬初，虽是地震灾害有过去许多日，地方官吏亦戮力拯救灾厄，着大夫悉力医治伤者，民众间更是齐心协力修缮房舍，清理瓦砾，使地方渐渐恢复一些秩序。可是野外之山崩地陷、河水肆虐，城邑之墙倾屋塌、断壁颓垣，皆历历在目，见证震灾之残酷不无叫人畏怯。

不过此番巡视，遇现任蓬莱知县，乃包拯、艾虎三载前自端州赴京途经徐州，幸会当时彭城知县王泊，有相识之兖州奉符才子石琨。然石琨不仅今岁新科进士，且年纪尚轻，授任蓬莱知县亦仅仅三四月，就遭此严重地震灾害，一时间茫然失措自是难免。亏得在州府官员的带领指示之下，地方虽说年内再度地震，人心浮躁，总算应变得当，不至于因灾乱治。

故而，在路制官员包拯、赵咸熙等视察将毕，这日石知县随同州府官吏，有接待于蓬莱海滨方修葺完善之楼阁时，遂因有感而发，就此亲历地震之灾题一词《卜算子》曰：

“骇异起沉雷，震撼山河覆。

“地母欺心噬繁华，万物皆鱼肉。

“鸡犬吠墟城，到处妻儿哭。

“即使天灾至难为，只是何堪目。”

于次日，包拯、赵咸熙一行西出蓬莱，前往遭此地震祸害，同样受灾甚重之黄县慰问。依旧责成登州上下官员尽量开仓放粮，当敦促朝廷减免赋税、拨粮赈济之，不必细述。

却说不久，包拯、赵咸熙等在登州官吏送别下，一行人遂转视莱州，观觇潍州，还借此览省青州，佑新任青州知州司马旦，整顿州事，惩治不法。并救济益都春时地震受灾民众，安抚黑山此前官吏祸害砚工。幸司马旦是治阿之宰，愿青州赶往昔繁荣，可逐渐鸣琴而治。

——言及司马旦，字伯康，陕州夏县人，已故温国公司马池之子。旦现年四旬出，其品性清直敏强，虽小事必审思，度不中不释。早年以父任，恩荫为秘书省校书郎，历任郑县主簿，饶州永平铸钱监，祁县知县，乾州通判，此间丁父忧去职，守制数载，出举监在京杂物库，自包勉坐法获罪，才奉命接任青州知州。

此后，包拯、赵咸熙一行辞离青州，当行视淄州。这日午间，将近淄州城以东，远远就见一座孤山，犹如擎天柱一般直插云汉，屹立于坦荡如砥的茫茫平原上。然时下入冬已深，虽是近日天气晴朗，可惜原野冰雪不待见阳光之热情，隐退得斑驳陆离，反倒越是那山巅会聚越银装素裹，晶莹夺目。

待包拯、赵咸熙一行至山下，遂歇足于一曰“黉山客栈”内，借以打点午餐。此间，在与热忱善言之客栈掌柜闲侃下，获知黉山许多历史底蕴——不仅春秋战国纵横家鼻祖鬼谷子曾隐居黉山，建书院，讲学，授徒，弟子孙膑、庞涓、苏秦、张仪皆不远千里求学，此后名满天下；又东汉末年，大儒郑康成见黉山神奇钟秀，亦于此建书院，引四方有学之士慕名而至……

或许因此惹起包拯、赵咸熙、艾虎诸人兴致，大抵还加上如今随性而来，耽误半日工夫又有何妨？故不惜踏雪登山，一览佳景。于是，得仰瞻山南悬崖峭壁，饰雪而蔚为壮观；临瞰山西沟谷成景，妆雪更引人入胜；观瞩山顶玉皇阁岿然耸立，衬雪而别具气势；远眺西南十里外淄州城邑，映雪更增以丽色等。

当包拯、赵咸熙、艾虎诸人游览黉山毕，于黄昏回转客栈，却遇二位穿着虽不算奢华，但也不失讲究，且感情很有些人缘之乡士正等候拜谒之。遂相识乃淄州讲书刘晓、尚书学究孙佐龙，且特此禀告道：

“自今年盛夏始，有刘卺、刘沔二匪首，聚众横行于青州临朐、淄州淄川县境。然半年来各州县不能讨戮，如今遇诸位大人觇行至此，还望不辞辛劳，督导州县尽早剪除匪患，使地方得以太平。”

闻此，包拯承诺为民除害，属本分职责事，自当勉力。更在赵咸熙问询下，获知约二月前，匪徒竟聚集五十余众，手执刀枪火把，深夜冲入淄川县邑卫府，劫掠财物无数后散去。当卫府上下忍着悲泣诉告至衙门，据州县认定仍是刘卺、刘沔匪众为祸。只恨众匪已远遁山野，难获踪迹，令州县一再束手无策。

对此，使包拯、赵咸熙等人确实不好言词。却见刘晓、孙佐龙自顾自地摇摇头，叹叹气罢，进一步言及卫府事情来。揣测说皆因卫府公子卫承仔，平素为人轻薄，况好逸恶劳，又不遵法度，凭府上房舍宽大，多结朋伴开场赌博，收入头钱，并代人典当借贷。故门下常有败坏猖狂之士出入，往来早夜不一。然而卫员外卫典嗜好积财，趋利靡服，难免放纵从流矣。

说来，他俩因为惦念与卫府平时有些情分，曾好言相劝道：“交友须择人，若这般纳污藏垢，终须有失，当一毫差错，可能天大祸端也。”

怎奈，卫公子道：“天高地厚，大丈夫卓立天地间，安可分别清浊，不大开度量容纳众生焉。”

于是又泛泛问道：“常言有曰：‘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府上奈何不惧？”

竟而，惹卫员外嗤之以鼻，还悻悻然答道：“可谓一尺青天盖一尺地，岂能昏蔽哉？只要自我端正，到底无妨。”

由是拒绝人言，一切不听。直到此番遭众匪劫掠殆尽，令远近亲朋多少怜悯之，前去看慰，见卫府上下情形，终究是追悔莫及矣。

当刘晓、孙佐龙一番叙说毕，包拯、赵咸熙等人静心听罢，遂有艾虎评论道：“向来嗜赌者均无籍之辈，一旦破荡家业，无衣少食，便起心偷窃，或造谋打劫确属常事。”

艾虎之言使在场者不无颔首相应，却触动赵咸熙质疑道：“毕竟聚众数十余人，经州县官员认定乃祸害地方已半年之匪患所为。——不过匪众如此猖獗，是否赌客中人策应从事，此间恐怕大有文章。”……

如上只是一时的片面推测，尽管不失道理，但也难以定论。何况冬深昼短，日落过后，转眼天黑，当晚众人就食宿于客栈，至次日早方前往淄州城，亦无意赘述。

就说次日，包拯、赵咸熙一行见面完淄州官员，当过问起地方匪患之事，得知日前在淄川知县马默的努力下，有擒获一劫匪胡信。遂搜查出少许赃物，经卫府确认无误，迫使胡信力图苟活性命，悉数招供。——据其供述，刘卺、刘沔等匪众自青州临朐窜入淄川县内，与其共谋劫掠卫府财物罢，近月来就盘踞县南鲁山观音阁。

随后，有知县马默压低声音向包拯、赵咸熙等言道：“如今州县准备使官兵乘夜奔袭百余里，前往一举诛黜之。但鲁山山势绵亘，又跨越淄川与青州临朐、兖州莱芜诸县境，倘若此举不成，匪众走脱，势必难寻踪迹，还请包大人、赵大人指示。”

可是，包拯、赵咸熙等相闻毕，皆只是略略的点一点头，不置可否。转而，赵咸熙却好奇似的问道：“此匪患数月来不能侦办，日前马知县如何擒获胡信来？”

——说起知县马默，字处厚，乃单州成武人。他幼时因家中贫困，便出外苦学，得于庆历二年登进士第，初授临濮县尉，至今岁春才迁任淄川知县。面对赵副使有心相问，他倒也无所隐讳，便款款叙之。

据马知县所述，因今年邻近州县多事，自青州益都、登州蓬莱接连地震山崩，又滥官恶吏鱼肉地方。促使刘卺、刘沔为首之贼子伺机煽惑乡野，说地震频发，乃朝廷昏暴，摈弃百姓，自取灭亡之时。遂得远近像胡信不务本，不安分之徒，或一些有遇坎坷而心怀愤恨者行险相从。

然胡信生性好赌，故早有结识卫承仔，亦多出入卫府赌场，其小厮金堆子便与卫府仆从铁木儿相熟。至卫府那遭夜袭，金堆子随胡信似乎销声匿迹将近二月。前不久，铁木儿才偶见金堆子于街市，彼此闲说间，铁木儿因感伤卫府不幸遭遇，却见金堆子态度漠然，还淡淡的说他家信三爷曾叹道：

“卫府盖县之富，声名远闻，自然难免劫掠。——如今世道，除非贫士方可无忧无虑，夜夜安枕。”

亏得铁木儿精明，视此话颇感生疑，就连哄带骗的将金堆子弄去卫府，暗里多多少少添枝接叶的禀明情况。使卫典闻知自然恼恨难消，立即扭送金堆子至县衙，下官方才顺势擒获胡信，审讯出匪众藏身所在来。

真乃“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获如此情景，包拯、赵咸熙等人亦不免感慨。且经此一番会话之后，得包拯、赵咸熙主事，于是差人送信青州知州司马旦，以及因支持新政失败，在去岁初降权兖州之杜衍，将协同领官兵围堵鲁山，征讨乱匪。并最终经一番激战，剿杀刘卺、刘沔匪众五十余人于观音阁。

事后，至于胡信，记其配合有功，得以减罪流放；念金堆子不过一小厮，涉事不多，可免罪愆。然卫府遭此劫掠，实属卫典教子无方，卫承仔为人既不事耕种，又不为商贾，终日开场赌博，责令当谨守法度，改过自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