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山高林深

等她妈回到院里，扣儿一屁股坐到老槐树下，帮酸枣拣黄软米里的米虫。心不在蔫，东扭西看，把好米全扔到了地上，心疼得酸枣直埋怨：“统共就三颗米，让你撂了两颗半，不给你妈拔艾去，这是等啥呢？”

扣儿说：“等日头把露水珠珠晒干，我怕把我的新衣裳给弄脏了。”酸枣啧啧撇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小心思，你可不是等露水珠珠，你是等人吧？一个人害怕？要不嫂子和你一起去？”

“我才不害怕呢！”老黑猫在扣儿身边不停地“喵呜喵呜”，扣儿嫌泼烦，嘟嘟囔囔地抱怨老黑猫，“哎哟，你不去逮老鼠，老跟着我干啥？烦死了！”说着话，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转。

酸枣拍拍扣儿的臂，指指村口小道，戏谑：“勤快人回来了，露水珠珠也该干了，该去割艾了吧？”顺着酸枣的手指看过去，见拴柱扛着锄回来了，扣儿的脸立马羞得绯红，站起来，故意大声说：“酸枣嫂，我多割点，你不用去了啊！”边说边绕过老槐树朝南坡走去。

酸枣也大声说：“你割够你的就行了，端午艾是敬神的，得自己割，你先去吧，我把米煮上也去割点。”等拴柱走到老槐树跟前，酸枣笑着问：“柱子，听见了吧？招呼你呢！”

拴柱红着脸笑笑，算是和酸枣打过了招呼。他早看见扣儿了，也听见扣儿说的话了，知道扣儿约他一起去割艾呢。回到院里，把锄放到门后，把鞋帮鞋底裤腿上的泥收拾干净，洗脸，洗手，洗脚，用温盐水漱口。看了看脚上的鞋，返身进屋，换了一双干净点儿的，闻闻身上的褂子，好像有股汗腥味，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刚洗过的，换上。

拴柱以前可没这么讲究。从地里干活回来，手糊泥，脸沾灰，鞋帮上裤腿上溅满牛羊粪，他圪蹴到老槐树下，端起碗就能吃饭。身上的衣裳，只要他妈不张罗着给他洗，他就能一直穿着不换。自从前天和扣儿有了肌肤之亲后，拴柱仿佛变了个人，从地里回来就是洗洗涮涮，但凡出门，总要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惟恐衣裳上沾点泥巴、牙上沾个菜叶子什么的讨扣儿嫌。

拴柱妈见儿子回来又是洗又是漱的，想着好不容易过个端午节，该让他歇歇了，准备自己去割艾，告诉拴柱：“饭在锅里，自己舀上吃。”

拴柱拦住了他妈：“妈，我去割艾吧，你歇着。”

“我见你换衣裳，以为你不去了呢，坡上又是灰又是草，回来又是一身泥，你洗那么白净干嘛？”拴柱妈替他捋捋衣袖，抻抻前襟，嗔怪他。

“你别管，晌午擀面。菜地里的葫芦瓜长得有半尺长了，晌午炒得吃了吧，别攒，再不吃就咬不动了。”拴柱出院，大步流星上了南坡，去追扣儿。

端午艾晒干，或搓成条，或压成块，胃寒头痛关节痛时，撕一块，扯一节，垫块姜片，薰一薰，可以止疼痛，祛风寒。南坡上到处都是艾。今天端午，采艾的人多。扣儿想避开人和拴柱说会儿话，径直朝后山走。后山上的艾也不少，但山高，路险，一条条小道像羊肠子似地粘在悬崖峭壁上，所以人迹罕至。

料定拴柱会跟着她来，又怕拴柱撵不上她，扣儿走走，停停，走一会儿，等一会儿。姑娘家的心就像五黄六月的天，说晴就晴，说阴就阴。见拴柱没跟上来，扣儿有点儿恼，暗暗埋怨，你个笨蛋，难道没听见我给酸枣嫂说的话？你就不想和我说会儿话？从前天到今天，我觉得好像几辈子没见你了，你咋就不想我呢？在前山没见我，你就不知道到后山来找找我？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要不来，过了今天，别想让我再搭理你！

恨拴柱榆木疙瘩，越走越灰心，越想越生气，扣儿把路边的酸枣枝樱桃藤山花野草劈砍得东倒西歪，不知不觉中走出好远。

酸枣把黄软米淘洗干净，下到大铁锅里，铁锅里添满水，坐到火上，把火压小一点儿，让米慢慢煮，慢慢熬。熬得时候越长，软米越糯，越劲道，越好吃。看看日影，时候不早，该割艾去了，她拿上镰刀，关上院门，也上了南坡。

莲花她爹一走两年，杳无音讯。每当左邻右舍问起来，酸枣都是打肿脸充胖子，说男人被穷亲戚绊住了腿，得帮亲戚把日月过好了才能回来，不然显得不仁义。这瞎话编得连酸枣自己都不信，哪有把自己老婆孩子扔在家里帮别人过日月的道理？她知道背后说啥话的都有。有人说莲花她爹早死了，也有人说他当了陈世美，在外头娶了小老婆，不要她和两个娃了。酸枣不愿意相信这些，但有时又半信半疑。她宁愿他是发财了，在外头娶了小老婆，就像薛平贵娶了代公主。那她就是守寒窑的王宝钏。不过，她比王宝钏强，王宝钏没儿没女，苦守寒窑十八年，得多可怜？她有两个欢奔乱跳的娃，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有奔头的。可是，今天过端午，别人家都团团圆圆的，高高兴兴的，只有她孤孤单单的，心里难过，憋屈，憋屈得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在家里不能哭。爹不在家，当妈的就是孩子的底气，不能让孩子害怕。也不能坐到南坡上扯着嗓子嚎。大过节的，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找难看。

想着烦难的事，酸枣也转悠着朝后山去了。后山清静，没人，扯着嗓子吼，张开大嘴嚎，把山吼塌了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笑话。

拴柱估摸着扣儿一定会等他，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才出门。上了南坡，像一头驴驹子，尥着蹄子撒着欢地把前山有艾的地方转了个遍也没见扣儿的人影，掉转头往后山跑。

后山，山高，林深，风劲，任是这样，还跑得扣儿满身满脸是汗，再加上心里憋气，浑身不自在。看看身后的路，已经跑出很远，不敢再往下走，再走就出山了，就下河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