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小羊羔落进了恶狼口

道后塄约一两丈处有一大片艾。扣儿拐过去，割了有炕那么大一片，把艾杆拢到一起，扎成一小捆，扛起来准备回，呆立片刻，赌气又把艾捆撂下，一屁股坐到地上，揪了几片艾叶，放在鼻子下嗅闻。心里不舒坦，原本清香的艾味儿也变得冲鼻子难闻了。眼睛巴巴地瞅着来时的方向，希望拴柱出现在小道上。

日光伴着清丽婉转的鸟鸣从松柏树的缝隙漏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树下积着厚厚的松针腐叶，松松软软的。扣儿心里清爽了许多，索性在艾丛中躺倒，枕着胳膊，望着天上的流云，甜甜地回想和拴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迷迷糊糊，仿佛过了好久，身边有窸窸簌簌的走动声，以为是拴柱找过来了，扣儿心里一喜，偷偷瞄一眼，大惊失色——身边站着一个男人，破衣褴衫，蓬头垢面。

扣儿以为是过路人。一个大姑娘躺在这儿被人看见，有失体统，扣儿不好意思地笑笑，扛起艾捆准备离开。那男人叽哩呱啦地说着扣儿听不懂的话，狞笑着扑过来，将扣儿摁倒在地上。

扣儿吓懵了，吓傻了，拼着命地嘶声叫喊，叫爹，叫妈，叫柱子哥，叫酸枣嫂，叫长锁，叫香草，叫石头爷爷，叫秀奶奶，叫富才叔，用手打，用脚踢，用嘴咬，可无论如何拼命，都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

小羊羔落进了恶狼口。

酸枣想着心事，晃晃悠悠地在后山的小路上走着，恍惚听见有哭声，自嘲地笑笑，“抢我前头，先嚎上了？”她心想，“唉，兵荒马乱的穷世道，谁还没有点难心事？偷偷躲这儿哭的都是怕人看见的，万一撞上了，脸上不好看。”掉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又觉得好奇，“槐树沟还有比我恓惶的？难道是香草？不可能呀！虽说男人不在家，可那小妖精成天涂胭脂抹粉的，她还能跑到这深沟沟里挤猫尿？不行，我得去看看，万一有谁想不开，我得劝劝。”

越往前走，哭声越清晰。这不是哭，是撕心裂肺的惨叫。长这么大，酸枣还没听过这么瘆人的声儿。不敢再顺着正道走，拐到林子里，想先躲到树后看个究竟。石头爷爷说过，后山是出过豹子的。别说是豹子，就是只狼，酸枣也怕呀。

绕到一棵大松树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哪有什么狼和豹，分明是个两脚的畜牲在欺负一个姑娘。酸枣气得热血直往脑门顶上涌，恨不得变成一头狼去咬死那畜牲，但念及自己也是妇道人家，现在冲过去只能是多送一只羊进虎口，她犹豫了。

倒在地上的姑娘不喊了，也不哭了，酸枣心里一紧：“不会被糟塌死了吧？”看见那畜牲用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姑娘，又搬起一块石头，酸枣心惊，妈呀，这是要砸死人呢？不能再等了。她屏气凝神，使出浑身力气，瞅准那畜牲的后背，挥镰刀斜劈出去，随着“八嘎”一声惨叫，那畜牲手里的石头掉到了地上。

镰刀飞出去，酸枣赶紧把身子缩到松树后，听见那畜牲嘴里喊“扒光”，她心里暗骂：“扒光？你个断子绝孙遭雷劈不得好死的畜牲，让人把你姐你娘你妹你祖奶奶都扒光了喂狼吃，老娘要有石头爷爷摔石头的功夫，非得一镰刀劈死你个龟孙王八蛋。”

又传来一声惨叫，酸枣偷偷探出身，只见那畜牲一手捂着肩膀，一手按着腿，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沿着官道朝山下跑去。

“你个瘸腿的牲口，腿脚都不利索，还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这路高低不平的，就不怕把你绊得跌到崖下摔死？要知道那畜牲是个矬个的瘸子，我该早点冲出去救那姑娘的啊。”酸枣后悔。但她不知道，她看到的矬个瘸子是日军第十四师团独立步兵团第十三联队石黑大佐手下的一个日本士兵。他和大部队走散，吃野果子，喝山泉水，在山里转悠四五天了。独自一人，胆气不正，所以被镰刀砍伤后慌忙逃蹿掉了，否则，他要真端起石头砸下去，扣儿的小命可就没了。

跑到跟前，酸枣惊呆了，失声大叫：“扣儿？扣儿！咋会是你啊！扣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时辰前还和她在槐树底下逗嘴的扣儿此时已经完全没了人模样，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身上的衣裳被扒光，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狼撕咬过，大大小小的血口子，淌着血河，挂着血丝，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扣儿像晕过去了，不哭不叫不出声。那件新衣裳破得不成样子，扔在艾丛上，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红，刺得酸枣眼疼，心更疼。唉，闺女今天过生日，咋就遇上这号事儿了呢？

心疼扣儿，又怕那害人的畜牲再返回来，酸枣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手抖得像打摆子。拢了拢扣儿脸上披散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地叫了两声。

扣儿眼睛紧闭，牙关紧咬。

酸枣捡起扔在艾丛上的衣裳和裤子，眼泪又涌了出来。衣裤都被撕成了布片片布条条，咋让闺女穿着回村啊？想想自己已经是两个娃的妈了，丢丑露羞没什么，而扣儿一个还没找婆家的大姑娘，要让村里人知道这事儿，她这辈子的名声就完了。酸枣狠狠心，咬咬牙，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和裤子脱下来给扣儿穿上了。

扣儿看了酸枣一眼，又赶紧把眼闭上，神情绝望得让酸枣心尖儿打颤。她稍缓了缓，猛地推开酸枣，往道旁的悬崖上跑去。

酸枣反应快，一把搂住了她的腿，两个人一起扑倒在地上。酸枣挣扎着坐起来，把扣儿搂到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她的背，强忍着泪，说：“这么大的闺女了，咋还这么淘气？前山那么多的艾你不割，非跑这后山来，肯定又爬高蹿低上树摘果子了吧？多亏嫂子看见你了，要不然，猴儿把你吃了，你妈都不知道。跌得鼻青脸肿，好好的新衣裳也撕扯成抹布了。姑娘家家的，哪能这么回去？只好嫂子光着屁股了，嫂子不怕羞丑。”

一个女儿家被人糟塌，失了身子，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的。酸枣给扣儿留脸面，故意装糊涂，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