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黑夜的微山湖，在泛着点滴星光的湖面上，一叶扁舟正如箭般向东北方向驶去。老三马振奇坐在船头，两眼警惕地盯着湖面。白天，小鬼子巡逻的炮艇川流不息，一旦被他们发现，那就凶多吉少了。由此，振奇只得坐等夜晚才敢动身。此刻，他归心似箭。说来已有两年多没回小马庄了。他每天都在惦念着那里的亲人们。特别是爷爷和娘，几乎每天都想他们。也不知这两年他们过得咋样？娘的身子骨还硬朗吗？胃病好点了没？这一个个问题，时不时地在他脑中转悠。他更想爷爷马举人，一位爱他如珍宝、教他似严师的老者。

自从那年家乡发大水，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爷爷就想着上关内挣点钱补贴家用。老大马有德游手好闲，根本指望不上他。**马有才倒是勤劳能干，可家里那二十多亩地还主要靠他打理呢。

“爷爷，俺想上海州投奔俺堂哥去。他是码头上的老板，兴许能给咱指一条生路。”“肖鹏，有你堂哥在，你去海州打工也可有个依靠。只是不知你堂哥人品如何，去了那里是否靠得住。”马举人还是有点担心，毕竟出门在外，若没个依靠难处就更大了。

“爷爷放心，俺堂哥也是个实在人，对投靠他的乡亲们都挺照顾的。”“爷爷，要不俺也去吧？兄弟俩在一起，遇事也好有个照应。”听了肖鹏的话，金满堂在一旁说。

“师兄，俺也想去。”马振奇一听，马上嚷着要跟师兄外出去闯一闯。“也好，眼下是灾年，习武之人饭量又大，全窝在这，大家肚子都吃不饱，还不如出去闯一闯呢！”“爷爷，要是咱家不开粥棚就好了。俺家的陈粮一年都吃不完。”振奇不无惋惜地说。

“如，你这说法就欠理啦！小马庄几百口人，绝大多数都是连亲带故的本族人，乡亲们遇上灾年揭不开锅了，俺马家不帮一把，难道让外姓人帮？真要是这样，俺怎么面对乡亲、面对祖宗啊？”“爷爷，俺知道了。”马振奇自己也觉得错了。“孩子啊！尽管这样，俺马家还是愧对众乡亲哪！看着那一家家乡亲拖儿带女出去要饭，俺，俺闹心啊！可有啥法子呢？如今，俺家的粮食也快没啦！”说完，马举人沉下头，好久都没吱声。

“满堂，肖鹏，振奇，记住了，你仨不管走到哪里，都要堂堂正正地做人，踏踏实实地做事。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好在你们三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卖把子力气，饭还是有吃处的。但是有一条：习武之人的规矩你们要牢记在心。去关外，不能以强欺弱、以大欺小。凡事能忍就忍着点。特别是振奇，遇事要冷静，多听听你俩师兄的。”“哎，爷爷，俺记住了。”

贾爱莲听说振奇他们要去关外谋生，不觉犯起愁来。

“爹，振奇还小，这次就让他留家里吧！”“老大家的，他哥仨都说好了一齐投奔肖鹏他堂哥去，怎能说变就变呢？再说，振奇也十六了，要在从前哪，也该成家立业啦！”“可是爹，振奇他从没出过远门啊！”“常言道，刀在石上磨，人在世间练，你总把他拴在家里，到头来，这孩子就毁啦！”听公公说这话，贾爱莲也默认了。

在海州那几年，振奇他们靠在码头扛大包维生。只要能攒点钱，振奇都会想着法子给爷爷他们捎去。马家今不如昔了，出了个败家子马有德，给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想到这里，振奇就恨那不争气的爹……

清晨，马举人刚从拳房习武回来。大老远就看见马家大院门口聚集了好多人，似乎还在争吵。

“别吵了，别吵了！老举人回来了。”

“怎么回事？为何吵闹？”一向威严的马举人一开口，场面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老举人，您老来得正好。俺们今天是来收院子的。”“收院子？什么院子？”“马家大院呀！您老请看。”说罢，来人将一张纸递给了马举人。马举人接过一看，瞬间，脸色由红转紫、由紫转青。他大喝一声：“大小子，你给俺滚出来！”“爹……”老大马有德战战兢兢地来到父亲跟前。“老大，这是你写的？”“是……不，爹，是他们逼俺写的。”“逼你写的？说，他们怎么逼你了？”

“哎，马有德，说话可要凭良心哪！你问俺借钱那会儿可是说得好好的，到期不还，就拿马家大院抵押。俺可没逼你啊！”

“老大，说，这一千五百大洋，你干啥用了？”“我，我……”马有德吞吞吐吐地不敢明言。“来人，把他捆了！”马举人怒喝一声，手下人一拥而上，将马有德绑了起来。

“来啊！请家法——”马举人神情庄严地喊道。“爹！”老大媳妇一听说要请家法，就知道大事不好。此刻，她的小脸都急白了。

“老大家的，看好振奇，上一边去！”见公公虎着脸，贾爱莲吓得浑身发抖。

自从嫁到马家之后，公公马举人一向对自己呵护有加。上次老大要纳那唱柳琴的小妮子为妾，要不是公公的坚决阻拦，这会儿马家大院早就没她说话的份了。今天这事非同小可，马家大院转眼就将另属他人，现在公公请家法出来，看来是决不会饶恕马有德了。

“爹！”贾爱莲凄惨地喊了一声，双膝跪地，泪流满面。

“振奇，扶你娘上里屋去！”“哎！”振奇乖巧地应道，赶紧扶娘起身。他还不知事情的厉害，他只是觉着，一向和蔼可亲的爷爷，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凶了？

“这位先生，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俺家的不肖子孙立下了字据，俺马震山也没二话说。只是俺这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望能容俺有几天回旋的余地。”“老举人所言有理，俺也敬佩您老的为人。这样，俺就一言为定：为期十天，十天后，俺再来收马家大院。”“谢谢承让，恕不远送！”

深夜，被家法打得皮开肉绽的老大马有德趴在床上嚎叫不停。贾爱莲小心翼翼地手捏一团棉花，在给他上金枪药。“哎哟！哎哟！”“你轻点声，振奇和爹都睡了。”“人家疼嘛！”“俺知道你疼，可你也不该把马家大院拿去赌啊！这一家老小的几十号人，往后可咋办哪？”说着，贾爱莲不觉抽泣起来。

“哎，你倒是涂不涂啦？被打成这样，俺还没哭呢，你哭啥呀？”

“打成这样，你以为俺不心疼啊？振奇还小，今后的日子咋过啊？”

“怕啥？黄河大堤下不是还有咱家的一百多亩好地吗？够你吃够你穿的。”

“你可别再犯浑了，要是再没了那些地，俺马家这么多人就得喝西北风啦！”“我敢吗？这次都被打成这样，那地要再没了，爹还不要了俺的命？喔哟，喔哟，痛！”“你活该！”

几天过后，老举人将马家大院全体人员聚到一起宣布了他的决定：“老少爷们，咱马家不幸，出了马有德这个败家子。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马家遭此大难，实为本人之罪。俺没教好俺的孩子，使他走上了邪道，做出了下三滥的事。由此也连累了大家，对不住大伙啦！再过几天，马家大院就再不是俺马家的啦！可那家那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咋办呢？总还得活命吧？好在咱家还有一百多亩地，今天，我按各家人口将地分给你们，大伙就守着各家的地自耕自食吧！在这里，俺还得补充一点：这地是俺送给你们的，不要租子，地里收的庄稼也全归你们。”

“那怎么行呢？种地交租，那是自古就有的规矩。再说了，俺不交租，马家一家老少咋过哪？”

“那不怕！俺也有两只手，剩下的那二十多亩地，倒腾好了，也够咱一家老少吃用开销的了。想当年，俺也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啊！”

海州码头，乃江省通往世界各地的重要港口。每天靠岸卸货的远洋货轮就有好几条。马振奇仨弟兄所干的，就是四号码头的活。四号码头的老板叫肖永贵，是**肖鹏的远房堂哥。发大水那年，地里的庄稼都淹死了，正好肖永贵码头缺人手，为了活命，马举人只能同意振奇他弟兄三人投奔海州肖老板来了。

码头的活，说白了就是个力气活。一条船靠了岸，几百、几千吨的货物都得在规定的日期卸完。否则，误了船期，拿不到工钱不说，还得罚款。靠着年轻力壮，又肯出力，兄弟仨一年忙活下来，还能余点钱寄回老家。肖老板对他们也很照顾，不仅不克扣工钱，还时不时地请弟兄仨上馆子去喝上两杯。晚上没事，码头拳房就是他们的常待之处。

为了抢生意，肖老板也专设了四号码头自己的拳房。凡是本码头的工友弟兄，只要不加班抢工，一到夜晚，大伙都会上拳房来坐坐喝个茶。会武的，当场耍上两路；不会武的，就看看热闹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