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崇敬荣誉爹是永远骄傲

一

崇敬荣誉胜过重视荣华富贵，因为它不会轻易获得，它公而忘私心系祖国，舍小家顾大家。更因为它与勇于牺牲贡献生命结缘，时时刻刻鞭策推动自己勇往直前。何况这荣誉还是父亲的，做儿子更加珍惜。他几乎沉湎其中难以自拔。父亲的荣誉像一把戒尺，每时每刻衡量着自己。父亲是抗美援朝的烈士，为了铭记纪念那份荣誉，父亲遗留的那顶老军帽，他每天都戴着。时间长了，工友们都喊他老帽。至于姓名嘛，这么多年没人叫，早被人遗忘了。

绰号来历很简单，起初是那年招工，他到医院体检。衣服全脱光了，赤条条的光着腚，就是头上的老黄军帽不愿拿下来。小哥们说他脑壳有问题，不是秃子就是毛稀。说急了，他把老黄军帽一脱，让你们瞧瞧。平顶头，乌黑的头发齐刷刷地站着，没有一点跑荒。他是怕把老黄军帽搞丢了。那是他爸上**战场牺牲了，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品，比他的生命都重要。戴着它就等于见着爸爸，不再孤单了。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炫耀，告诉世上所有的人，他父亲是烈士，他是烈士的儿子，头上戴的是革命的红帽子。从此，小哥们就叫他老帽了。

后来老帽进厂当清砂工，他干活很卖力，早上班迟下班，一人干两人的活。烈士的儿子，不能给英雄的父亲丢脸。年底评比，榜上有名。领奖台上，他从工会**手中接过一张奖状，还有一件印着“先进工作者”鲜红大字的汗衫子，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不就是多干点活吗？力气是浮财，用了还会来，咋给了这么高的奖赏。他把奖状、汗衫和老黄军帽放在一起，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儿子也有荣誉了。

奖状贴在墙上，汗衫上班舍不得穿。车间太脏了，沙尘迷雾，荣誉要让人看的。只有下班了，或是星期天才套一下。走在厂里或是街上，昂首挺胸，他似乎觉得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老帽成了厂里的名人了，好事接踵而至，入团入党，党支部民选，他还当选了党小组长。市里省里各种先进称号，一项项桂冠都落在他的头上。名气大了，有单位请他去做报告，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讲话稿不用自己犯愁，工会**亲自为他起草。这种忘我工作，兢兢业业的精神，原动力是那顶变了色的老黄军帽，戴着它就等于和烈士的父亲站在一起，革命的教诲时刻在耳边响起。其次，离不开党组织教育和工会领导帮助，他才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先进人物，省级劳动模范。那讲话稿写得流畅，他读得顺溜，博得场下一阵阵掌声。

头顶上光环象湖面上的涟漪，越来越多越大，闪耀着，让人看了眼花缭乱。他成了真正的老帽了

工会**经常提醒他，**长征只迈出了第一步，以后的道路还长，要夹起尾巴做人，踏踏实实工作。他心明肚亮，离工人最高荣誉称号，国家“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还有一步之遥。他要发奋图强，不懈努力，继续登攀。

二

使他震惊和困惑的，还是个人问题。技术工种三年满师定级，老帽是熟练工种，使力气的活，一年就出师定级，月工资二十八元五角，比学徒工资高出近一倍。一同进厂的小哥们和师姐妹们，先是在一起聚会闹玩，渐渐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成为“一帮一”、“一对红”了。起初诡谲神秘，后来慢慢地公开，成双成对地进入集体宿舍。老帽不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他只知道上班干活，一天几十吨铸件，要清砂去毛，打磨得光光滑滑，检验员检验合格后，再入库进帐，转入下道工序。时间荏苒，等他弄明白了，小哥们和师姐妹们是在谈情说爱，开始筑巢垒窝，建立小家庭时，剩下的女孩子也寥寥无几了。他开始想女人了，也想“一帮一”、“一对红”。他搜索目标，寻找猎物。车间记录员小白好象没人帮。他干完活，有意贴近她。小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见面就那么几句话。帽师傅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去领劳保用品，或是去生产科送报表了。她在下逐客令，总不留出机会让他帮助。既然没有时间说话，他就留下纸条。当然是下班后，小白一个人待在办公室的时候。字条写得很简单，晚上请她看电影。里面少不了还夹着一张工农兵影剧院售出的电影票。电影《甜蜜的事业》，寓意明显，针对性强。老帽在影剧院门前一直等到散场，也没见着小白的身影。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办公室。小白冲水去了，那张纸条夹着那张电影票，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办公桌上。小白进来了，问他帽师傅有事吗？那声音依然轻柔甜润，可老帽听的不舒服。他问她这字条看了没有？小白象做错事似的，帽师傅对不起，你的生产报表，我没及时报上去。因为，家人给我介绍个男朋友，晚上见面，就走得匆忙。男朋友是部队的，连级干部。她还掏出照片给他看。老帽再呆实心了，也知道小白的用意。打人不打脸，那是婉言谢绝。老帽苦笑笑。四个轱辘一把刀，白大褂红旗飘，时兴吃香。小白有人帮了，老帽也不必操那份闲心。一次挫折，情绪低落。老帽再不象以前趾高气昂，又恢复进厂前的那副龌龊相。

白天的时光好打发，在车间里忙得撒尿都带小跑，不知不觉下班铃就响了。到了夜晚，茫茫长夜就难熬了。上班尽管很累，，但他毕竟年轻，精力旺盛。没有女孩子需要“一帮一”、“一对红”，他就独自一人溜达。到田野到河边，跑上一两圈。工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他十分关心。工会**找他谈话，你是劳模，工人学习的榜样，党和人民给了你的荣誉，眼睛不能长在额头上，看上不看下。他听不懂，自己还和以前一样，照常上班，照常卖力的干活。工会**进一步点明。比喻个人问题。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哪能不谈对象呢。他听了很激动，激动得流出了热泪。自己正常上班，组织上却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同时，他也感到委屈和悲伤。不是不谈对象，而是没有对象谈。工会**说，眼光要放远大些，厂里没有厂外看，城里没有乡下找。你是劳动模范，哪有女孩子不爱先进人物的。放下架子，诚心诚意的去找。他只知道卖力干活，不会社交，更不会谈恋爱。领导的话他只当耳边风，姑娘都不需要帮助，硬拉着人家也不行。一晃光阴他到三十冒头了，成了老大难。

三

他从内心对工会**感恩戴德，哪有这样的领导，把一个进厂不久，愚昧无知的青工，一步步培养成为劳动模范，全市赫赫有名的先进人物。再后来又想着给他介绍对象，组织家庭，真正关心到家了。父母在世又怎样？介绍的对象是城西山里的姑娘，名叫何大凤，初中毕业。不仅文化比他高，人也长的漂亮。脸有脸模，身有身材。相亲见面那天，老帽理了发洗了澡，特地穿着工会**亲手颁发给他的，印着“先进工作者”几个鲜红大字的汗衫。出乎意料，女方很客气，象接待贵宾似的远远地迎接。还忙着杀鸡宰鹅，置办一桌丰盛的酒席。大凤百般殷勤，倒茶递烟忙着不停。看着她体长丰满的身材，红润靓丽的脸蛋，老帽心里砰砰地跳。论长相大凤不比小白逊色。一个自然健康美，一个化装修饰美，老帽更喜欢前者。吃午饭，大凤很大方地和他坐在一起，好菜不停地往他碗里捡。看那亲热劲，这门亲事百分之百的把握。老帽心里乐滋滋的，第一次感到女人的亲切和温柔。外人看不起“砂黑子”，又累又脏的碳头子。可咱是劳动模范，先进人物，东方不亮西方亮，小白不喜欢，别的女人照样喜欢。大凤给老帽重新点燃希望之光。尤其是那天晚上，大凤执意要送他进城，步行二十多里地，一点不觉得累。到了家门口，他又送大凤回乡下。手拉着手，张郎送李郎，直送到大天亮，最后还是搭上顺便车，赶回上班才没迟到。

他及时向工会**作了思想汇报，工会**连声说好。老人家教导我们，农村是广阔天地。工农相结合，新时代的家庭典范。结婚后，工会**仍然继续关心，给大凤转了城镇户口，安排在家属厂工作。大凤上班的第一天，老帽硬拉着大凤到他车间去参观。搞铸造的，成天与黑砂子打交道，被外人成为“黑砂头”，车间除了铸件，到处是黑砂。黑黝黝一片，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有什么看头？老帽的用意显而易见，是让别人来参观他的老婆。他带着大凤在车间里转悠，哪里的人多到哪里。末了，他还没忘记带着大凤到办公室里坐坐。小白很客气，给大凤倒杯开水，还坐一起聊几句。老帽站在对面，眼光不停地在两人的脸上游弋。看着看着，他那干巴黑黝的脸堂掩饰不住绽出笑容，他的心理得到了平衡。老婆是男人的门面，漂亮的大凤给他罩满光环的头顶，又增添几分艳丽的色彩。参观后，车间哗然，竟然歪曲他的用意，异口同声硬说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老帽很恼火。先进人物，劳动模范，怎能这样贬低？即使如此，我也要用革命的牛粪来滋润这朵鲜花。

老帽精神振奋，满怀信心地向前冲刺。他决不辜负工会**对他的栽培和期望，一定要跨越“一步之遥”，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拿到手，给工会**脸上增光。

四

就在“一步之遥”的征程中，企业的大厦轰然倒塌，老帽所在的红星机械厂突然宣布破产。老帽怎么也弄不明白，工厂轰轰烈烈，机器响声不停。陈列馆里摆满奖牌、奖杯、奖品，从市里到全国无所不有。各级领导频频来访参观，那一幅幅巨大的照片，足以说明它的辉煌。在一片赞扬颂歌声中，红星厂竟然资不抵债。他去找工会**。

工会**名称没变，位置挪动，从厂工会挪动到市工会。工会**说，这是社会改革，市场经济的必然产物。市场竞争，一些企业发展壮大了，一些企业破产倒闭了，正常现象。老帽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他只知企业没了，就没地方出力干活做贡献。没有贡献，那一步之遥的“五一劳动奖章”，就没法拿到手。老帽这么简单的问题，却难倒了号称时政理论家的工会**。工会**不想解释了，只说眼前吃饭是大事，不挣钱哪有饭吃。他给他介绍了一家干活挣钱的去处。

他兴致勃勃地去报到。一打听才知这是一家私企，老板就是破产红星厂的原厂长赵梦富。赵厂长依然是那么风流潇洒，光彩照人。依然是那么飘逸儒雅，平易近人。见了老帽老远就将手伸了出来，比在红星厂时更客气。劳动模范，先进人物，能屈驾来这个小厂工作，赵某不胜荣幸。你是具有号召力的人。我不但给你荣誉，还要给你实惠。我有这个权力。赵厂长，不，应该称他赵老板，显得十分激动，从他颤抖的手老帽能感觉到。不过，老帽听了这话有点别扭，心里感到不舒服。以前听惯了党和人民，现在却变成了我。红星厂老早就有传闻，说赵厂长坐在公家的位置上，可想的干的都是私活，一心梦想着自己发大财。终于有这么一天，国家的企业垮了，他家的小厂发了。老帽很憎愤。赵老板热情万分，老帽抹不去面子。人家嚷着进堂屋，你总不能扯着脖子往驴坊里钻吧。应该识些抬举。

老帽仍干他的老本行清砂工。不过，内容和方式有很大变化。不需要手拿着喷枪，与飞砂扬尘打交道。全是机械自动化，封闭式操作。人坐在操作间，按按电钮，黑砂毛糙的铸件，从里面走一趟就变了样，变得光亮圆滑。上班的第一天，赵老板还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厂大门挑起“欢迎下岗劳模来厂就业”的横幅标语，全厂职工站在马路两旁，象迎接贵宾列队欢迎。省、市十数家媒体记者，争相给他拍照。他在赵老板的陪同下，缓缓走进厂区，走进工作间，并且按动自动清砂线的电钮。机器轰鸣，铸件翻滚。掌声、鲜花，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老帽从来没经过这样的场面，他激动感慨陶醉了。以前出去做报告，很简洁，场所不定，有在会场，有在车间，有在工地，随时随地，去繁就简不拘形式。这样盛大隆重，他还是第一遭，受宠若惊。第二天，市报纸头版刊出巨幅照片，赵梦富高大魁梧，风度翩翩。老帽只露半个身子，至于长得什么模样，天知道。赵老板成了解决下岗职工再就业，回报社会的公益大使，一夜间冒红的新闻人物。

一阵激动之后，老帽循规蹈矩，开始正常工作。现代化了，工作轻松，老帽闲暇的时间也多了。闲心生杂念，心眼儿活络开了，“一步之遥”的奋斗目标，他永远不会遗忘。以前为党和人民做工作，做出成绩，社会公认，给予荣誉。现在为老板干活，你干的越多，他钱赚得越大。付出同样的劳动，效果却是两样。

劳模到底怎样做？

五

老帽耐着性子干了半年，收入颇丰。可心里不顺堂，越思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儿。有钱难买好心情，这样干下去总会憋成病的。他决定辞职，再向工会**讨教“一步之遥”的灵丹妙药。就在他准备离开赵老板的时候，赵老板的厂子出了大祸。电线老化，赵老板不愿更新，厂区发生了火灾。

机械厂与油打交道，一旦着了火星，可想而知。砰然爆发，熊熊烈焰。那天又凑巧刮起西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时三刻烧红了半边天。消防车进不去，违章建筑挡住通道。赵老板呼天喊地，我的厂子，我的厂子全完了……。围观的工人和居民，远远地站着呆望着，没有一个愿意上前救火。老帽是党员是劳模，受党教育多年，党性和良知再一次呼唤他。党员就是党员，“先进”就是先进，关键时刻走在普通群众的前列。他没有考虑过多，第一个冲进火场。他背出了保险柜，他扛出了文件箱，他准备再次冲进，却倒在了火场……

老帽的伤势严重，用医学术语说烧伤三度，百分之三十的皮肤受损。他在真空无菌病房住了三个月，度过了危险期。在这期间，除了老婆孩子和亲属，无一外人来看望，更谈不上领导层。老帽很纳闷，冒危抢险，难道不属于英雄行为？论表现，他是高尚的。在熊熊大火面前，别人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只有他没有考虑个人安危，而是想到如何从大火中抢夺财产，冒死抢救。要是在红星厂，他的事迹早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一步之遥”有望垂手可得。可现在，同样的举动，同样的表现，无人问津。就在他胡思乱想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主治医生走进来。一向和睦可亲的大夫，神情严肃，一本正经说，二十六号病房患者，你的帐户无钱了，如果不及时交费，明天就停止用药。口气生硬，毫无商量，转身就走。老帽这才想起，住了这长时间医院，还不知是谁给交的费用。大凤送饭来了，他问起这事。大凤哭了，哭得很伤心。你这是何苦呢？老帽很气愤。咋了，我是**员，先进人物，关键时刻我不上谁上。大凤缄默，呆坐一旁以泪洗面。

老婆说这话他能容忍，可赵老板竟然也说这话。在他停药的第三天，赵梦富出现了。赵厂长赵老板和眼前的这个赵梦富判如两人。人瘦毛长，灰头诟面，如同大病初愈的病汉。他呆呆地坐在病床前，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老帽看了很痛心，多么精明强悍风度翩翩的企业家，转眼间变成这副蔫相。他想劝慰几句，可是嘴拙，不知说啥话好，只能跟着长吁短叹。病房里的空气很沉闷，窒息得快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凤说话了，赵老板，药停三天了，医生要赶我们出院。赵老板，不，现在不是赵老板了，是赵梦富，猛然间冒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人算不如天算，这是命。娘老子咋给起这个破名，犯天相了。老帽听不懂，直愣愣望着他，天灾与人名啥关系。王百旦不照样当官？前两天正准备办财险，一笔货款没到帐，眈搁了，就出这大的灾难……赵梦富痴呆了，就象祥林嫂的毛毛被狼叼走了那样，絮絮叨叨。厂子没了，要那文件箱有啥用？保险柜里那笔迟到的货款二十万，是你抢出来的，又用在你身上。我成了穷光蛋，身无分文……祥林嫂没哭，赵梦富哭了。男人有泪不轻弹，老帽心里酸楚楚的。大凤嘴张张想说话，老帽抢接了话头，这就出院，回家养伤。

六

老帽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帽”，一年四季头顶上都离不开那顶老黄军帽。原因是他的脑壳变成了瘌痢头，需要黄军帽遮丑。先进人物嘛，要注意个人形象，不能随意玷污这个光荣称号。尽管那些光荣称号早已被人遗忘，头上的光环失去亮泽，但他仍觉得说话做事，身后都有一把无形的尺子，在衡量规范他的行为。

老帽再不愿去私企工作了。在那里出力流汗是为老板挣钱，英雄行为变成无人问津。老板——工人，你干活我付钱，**裸的买卖交易。人是需要精神的，他认这个老理。每天他照常早起，把工人新村的马路清扫一遍，公厕冲洗得干干净净。这是公益劳动，他乐意，几十年如一日。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得是做一辈子好事。这句话他铭记在心，溶化在血液里。以前公益劳动习以为常，现在人们都用异常的眼光望着他。终有一天，隔壁的刘师娘说话了。老帽，马路公厕少惦记着，民以食为天，男子汉要撑门楼子，养家糊口过日子要紧。师娘提个醒，老帽这才注意到，工人新村里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一个个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技术的，去南方挣大钱。无本事的，就近摆个地摊。砸白铁、配钥匙、修自行车或是烘山芋、炸臭干、做油饼什么的，人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大凤也加入他们一帮儿。不过，不是摆地摊，而是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骑着小木兰去上班。听说在一家娱乐中心工作，不然，小锅真的吊在二梁上了。

老帽意识到自己不光是劳模，先进人物，同时也是丈夫父亲，男子汉是家庭的顶梁柱，要养家糊口。两者之间，老帽怎么也找不到正确的坐标，统筹兼顾。既要有社会效应，又有个人收入，更不能有损先进人物的光辉形象。当然“一步之遥”，他是终生不会放弃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帽终于谋到这样一份合适的工作。据他对外声称，工作单位是啄木鸟环保公司，具体工作嘛，顾名思义，啄木鸟行动。做环境保护工作，越卖力越苦干，社会贡献就越大，经济效益也会跟着上去。苦干三年五载，“一步之遥”有可能实现。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帽有了好去处一返过去蔫样，精神抖擞。每天他照样把马路公厕清扫得干干净净，然后穿着干净整洁的工作服，头上自然少不了那顶老黄军帽，推着有年头但保养较好的凤凰牌自行车，有意在村里转上一圈。逢人便老远就打招呼，我上班去了。这年头有班上就好。到了啥年头，是金子终会发光的。工友们都为老帽庆喜祝贺。老帽趾高气昂一年，既没见他捧回奖状，也没听说得到红包，等来的却是法院一张传票——老婆提出离婚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大凤傍上一位南方大款，去广州享清福了。

老帽又一次陷入窘境。这是咋了？堂堂的劳动模范、先进人物，连老婆都留不住，跟野汉子跑了，丢人啊，丢死人了。他关起门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管四邻如何劝说，他就是想不开。以前先进人物香饽饽，到哪儿都受人尊重。尽管自己长相寒碜些，被人称为“砂黑子”，照样有鲜花愿意插在牛粪上。漂漂亮亮的大姑娘爱他的不是人，而是头上那一道道光环，一串串荣誉称号。现在好了，先进人物的老婆跟人跑了，丢人现眼成了啥世道。如今社会就不需要先进人物？那些老板不就是有几个臭钱。钱多了，就吃喝嫖赌，玩小姐，包二奶，伤风败俗，社会风气全让这些人败坏了。现在的女人也发贱，越坏的男人越去爱。人家明明有老婆有孩子，和和美美的小家庭。她偏要硬歪屁股凑上去，插一脚，搅散了人家，自己好填房，搅不散人家，甘愿做小，当“二奶”当“三奶”，甚至当“斜腿子”，邪风压到了正气。老帽不思不想还好，躺在床上将听到看到的，小电影过一遍，他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丈母娘带着小姨子来看望他了。丈母娘是个干净利落的农村老太太，不识字却识理。进门就骂大凤是个狐狸精，跟着老帽日子是清苦些，可女婿忠厚老实。你不泛浪花，他不会起水泡。居家过日子，就得找这样的男人可靠。小凤抱怨姐姐不讲良心。当初嫁给先进人物，才转了户口，才有了工作，吃起国家供应粮，拿着固定工资。姐姐成了城里人，全家都沾上光。老帽听得顺耳，心里稍加宽慰。自娶了大凤。老帽没少去乡下。一个女婿半个儿，一有时间他就去丈母娘家做力气活。春种秋收，技术活做不来，打粗的下手活他包了。凭着一把蛮力气，把农家活儿也能做得有鼻子有眼。大凤是美人坯子，好花需要绿叶配，对穿戴讲究，手头自然紧些。老帽就将厂里发放的奖金和夜餐补助费省下来，给丈母娘买些油盐酱醋，给小姨子带块布料。小凤很羡慕，说大凤命好，嫁到城里享清福。小凤比大凤小五岁，她也想进城享清福。可她命不好，虽嫁给了城里的男人，户口没解决，工作就更不用谈了。乡下人矮一等，常遭打骂，最后还是被人一脚给蹬了。转了一圈，又回到乡下伺弄泥巴蛋。事后，她总结经验，问题出在她没嫁给劳动模范、先进人物。如果嫁给像老帽那样的人，她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番天地。

老帽家三间平房，脏乱得插不下脚。小凤又抱怨她姐，这哪象过日子的女人。说着就动手拾掇起来。小凤干事麻利，经她手一收拾，家就变了样，看着也舒服了。橱艺也不孬，饭菜做的有滋有味。老帽呆愣望着，他不理解，一胞姊妹咋就是两种人呢？孩子拽住小姨的手不让走，小凤说，我会经常来看望你的。

七

小凤说话算数，十天半月就来城里一趟，给老帽洗衣洗被，缝缝补补。小姨子看望姐夫，时间长了，四邻就有了闲言碎语。老帽是先进人物，一贯很注意影响，就叫小凤甭来了，来长了与他不利。小凤一听这话来火了，第一次冲着姐夫暴骂。你当你是谁了？先进人物、劳动模范过去吃香，现在狗屁不当。你那点猫腻我还能不知道，什么啄木鸟行动？都是骗人的。你是拾破烂的叫花子，破烂王。老帽脸一阵红一阵青，他的老底被人发现揭穿了。他其实是在垃圾场里捡破烂，把废塑料、废金属、废电池，有害的废物分捡出，分门别类，能卖的就卖，不能卖的再特殊处理。走到这一步也是生活所逼的。为了不给先进人物、劳动模范称号抹黑，他编造了谎话，掩人耳目，最终还是被小凤识破了。老帽忙把门关上，小祖宗别嚷了，让工友们知道了，咱还有啥脸面见人了！小凤说，不偷不抢有啥丢人的？老帽说，咱不是普通人，是先进人物。小凤说，先进人物也是人，也要吃饭睡觉，娶妻生子。小凤咄咄逼人。我姐走了，你这个先进人物就打算光棍一辈子？

老帽呆愣了。小凤话句句实在，说到他的心坎上。他也是人，这么多年他活的太累了。自企业破产，他就英雄无用武之地。就象浮萍漂到哪里都扎不下根。不是不愿扎，而是不容他扎。先进人物这副门脸儿，人家不要，使一把苯力气的人太多了。有时他自问，他这个先进人物、劳动模范，真的被时代淘汰了？工作无着落，家庭也破裂。大凤先前是半夜三更回家，后来整夜整夜不归来，再后来十天半月见不着她的面。老帽说，这样不好，对家庭对孩子都不利，尤其是他这样头顶红帽子的时代名人。大凤把手伸过来，大名人拿钱来，给老婆买件时尚衣服。老帽张口结舌，无话对答。现在人变得就这么现实。

小凤说，别再折磨自己了，我在乡下承包一片果园，外带几百亩山地。哪儿缺人手，你有力气，你在那里会有一番作为的。老帽听不懂，乡下人都往城里跑，他这个城里人反倒去乡下了。他没有想过，也从来不敢想。何况这座城市曾给他很大的荣誉，他要为这座城市不懈地努力工作，回报市民。小凤忍不住扑上前，紧紧抱住老帽的后腰。你难道真是木榆脑袋？工厂不要你了，姐姐不要你了，这座城市也不需要你了。可我需要你，还有那片果园和几百亩山地。你付出一份劳动，它就会给你一份回报。人不可靠，只有土地不会欺负蒙骗，利用栽赃每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小凤说得很激动。老帽感到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跳动，两只手就象抓车的钢爪越勒越紧。他想挣脱，却无能为力。他不知道一个女人究竟有多大的力气。小凤一步步把他推到床边，突然松手了。她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钮，脱去了外衣，再脱去了衬衫，露出了白皙丰满的**。她躺到床上，紧闭着双眼……

老帽惊呆了，一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她，不知所措。他瞬间变成两个人，一个是劳动模范、先进人物的老帽；一个是活生生人的老帽。他有着丰富的情感和正常人需要的**，但他身后又有一把无形的尺度在随时衡量制约他。他不愿让人背后议论，姐夫和小姨子有一腿那样不堪入耳的话。他要保持名声和晚节，不能去丝毫玷污那些过去曾经有过的荣誉，和阻碍正在努力争取的“一步之遥”。可是，他毕竟是个人，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两个老帽在拼命地撕挣。时间在一分一秒中度过。小凤眼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面庞静静地流淌。她在忍受着一个女人的耻辱，她在用真情实感呼唤着爱的回应，她干枯的心田渴望及早得到爱情雨露滋润。巨大的诱惑和强烈的要求，最终使他冲破防线。他抹下老黄军帽，紧紧地攥在手中，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顾不了那么多了，猛扑了上去……

老帽考虑再三，仍没忘记向工会**汇报，征求他的意见。工会**已经退居二线，住在市委大院豪华干部楼里。听说老帽要去乡下，满口赞成。农村是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工会**还说，自己退休了，将来也有一地好去处走走，爬山钓鱼，天然氧吧，过过世外桃园的生活。工会**的话不会错，他坚信不移。有他的支持，老帽铁实了心。

老帽去乡下了，他又拿出当年争先进当劳模的干劲，日夜吃住在山上。一份汗水，一份收获。荒山绿化了，果园丰收了，收入自然也很可观。可老帽心里不顺溜。自己富裕了，日子好过了，说到底那都是为自己。他没忘记自己是劳动模范、先进人物，还有“一步之遥”。帮助大家，集体致富，自己有一份责任。他把想法告诉小凤，小凤说他三天饱饭撑的，又想穷折腾了。要多想想下岗那几年，谁为你着想了。各扫门前雪，把自个小家顾好了才是正道。老帽坚持自己的意见，要拿出一部分钱，支援乡亲，帮助乡亲。小凤不得不拿出家主的权威。我是承包者，你只是入赘上门的女婿，一切我说了算。

胳臂拧不过大腿，老帽又一次陷入苦闷和无奈。工会**不请自来，旅行袋里装着洗盥用具和洗换衣服，看样儿他要在这里住一阵儿了。融入大自然，享受大自然。老帽要汇报，想谈谈自己的思想。工会**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退休了。再说，你当农民了，也不归市工会管。他现在是享受生活，延年益寿。

老帽不灰心，他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永远追求，会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准心，会到达“一步之遥”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