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运动场上的人寥寥无几，一阵热浪拂过，伸展看台的座椅上泛起海水般的粼粼波光，犹如无数条银蛇在游动。看台下的塑胶跑道也在正午的阳光直射下呈现出耀眼的金黄。为了躲避太阳的直接炙烤，致远寻得一个有遮阳棚的绝佳位置，并从包里掏出了望远镜和笔记本，沙沙沙的记录起来。

此时，致轩（万年替补，致远弟弟）的眼睛里只有半年以来并不常见的塑胶跑道和天边如群蛇共舞般的金黄色浮云。在无意间斜倪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埋头苦练投球的李兢哲球手（筑梦队主力投手）后，他恨不得立刻跳进棒球场和他“嬉戏玩闹”一番。

意识到慧娜的存在，是致远轻轻合上笔记本的瞬间。因为皮肤太薄又太爱过敏的缘故，慧娜用防晒霜细致的涂遍了全身。但她依然被晒得像一只新出炉的烤红薯，黝黑发亮的肌肤里散发出浓浓的香味。

慧娜的本意并不想俘获致远的注意，她只想悠闲的享受球场的宁静，所以她才不像那些宣传组的女同事那样，整天穿着修身齐膝的西装套裙，刻意或是故意的在主教练办公室门前搔首弄姿。而是率性使然的选择了一件宽松且长达脚裸的亚麻料连衣裙。

当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在跑道上挥汗如雨的致轩时，突然从背后感受到来自某人的视线，她猛然转过身，视线的主人正是举着黑色雨伞的致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已经站在自己的身后了。

致远的目光所及之处，是慧娜从裙角露出的脚背和脚裸。脚背露在雨伞投下的阴影里，白得格外引人注目。看着致远一脸愕然的样子，慧娜尴尬的咧嘴一笑，悄悄的下蹲试图用不断落下的裙子盖住脚背。虽然不想让致远感到难堪，但是让异性朋友看到自己的赤脚，总是觉得很难为情。短暂的被慧娜的衣着打断后，致远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棒球场上。

“多亏你的照顾，致轩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要致轩没事，我怎样都无所谓。”

听到致远奇怪的寒暄，慧娜开始好奇身旁的男人脸上究竟作何表情。她微微抬起头，准备悄悄的打量致远。没想到，刚刚还专心致志的做着笔记的致远正默默的凝视着她。就这样，慧娜和致远四目相对，慧娜望着他，脸颊微红，嘴角微扬，很快便又礼节性的笑了一下。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为你们兄弟去做的，你尽管跟我说。”

“不需要，慧娜，你只要尽到自己的职责就好。其他的事情不要管，也的确没有去管的权限。”

慧娜看似若无其事，毫不在意的一笑置之。但致远的拒绝，无疑是在她的心上投掷了一颗石子，掀起了她内心的层层浪花。

手起刀落几乎一气呵成，瞬间一只全身布满硬刺的帝王蟹被生生砍成两半，用剪刀处理过蟹脚后，那个始终缩在阴影里的男人开始用刷子将黄油均匀的涂抹在雪白的蟹肉上。

“吴晟勋（主任的名字）！你是因为跟我有血缘关系才会出来做事的。现在知道了吗？出去！”

电影或小说里经常出现这样的男人，他们明明混得风云迭起，却还是习惯于用近乎崇拜的眼神跪捧着别人的脚。对吴晟勋来说，伯父永远是死神般的存在，他除了执着于将帝王蟹大卸八块以外，还有一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癖。尽管，此刻斜躺在餐桌里的伯父看起来是那么正常，但吴晟勋还是感到莫名的恐惧。从伯父的办公室回到车里后，吴晟勋反复咀嚼着伯父说过的那些话。

“主任，您找我？”

局座铿锵有力的敲门声将吴晟勋的思绪拽回到现实世界里，他点了点头，把视线缓缓转向摊在茶几上的红字文件上。

“你，去把徐致远主教练叫来。”

“不知这次是为了什么事？”

局座迅速回应了一句，这显然是对不了解的人说的一句试探话。

红字文件的扉页上隐约可见吴晟勋的发丝随风晃动的浅影，他慢慢抬起头来，那是一张莫名会让人产生好感的脸，颧骨很大、嘴唇也厚，微笑时架着眼镜的鼻梁上挂着三条皱纹，尤其是脸上总是带着亲切热情的笑容。

“也没什么，不过是很久没有联系有点想念这位老朋友了。”

主任抚着局座的肩膀，两个人意味深长的对视后，局座心领神会，关上门的瞬间，门内门外的两个男人的眼睛里都浮现出荡漾着波涛、一望无尽的同一片深海。

午后的棒球场空荡荡的，椰子树耸入蓝天，掺入盐分的海风，变得无比粘稠，随着时间的流逝，致轩感觉自己的脚掌就像直接踩在滚烫的热沙里。看着汗流浃背的弟弟，致远再次陷入深思，同样是创纪录的高温天气仍在持续的七月，因为担心自己的伤病会拖累整个球队，作为主力的致远不得不咬牙坚持。想到这里，他默默的叹了口气。

时间就像衣服里的汗水，每用力挤一次就会变成盐晶植入到分钟闪过的痕迹里。很快，傍晚的霞光便像暴风雪一样朝办公室的窗外飞奔而来，如果人长时间以一种优雅体面的姿势坐在沙发中，身上的肌肉就会随着颈椎和关节的僵硬变得麻木，淡紫色的瘢痕也会像春花一样在全身绽放。

此刻，办公室里坐得昏昏欲睡的两个男人，无从知晓徐致远的嘴巴里能挤出多少真话。但可以肯定的是，随着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他们对这个不分时间地点，进行回呛的男人感到上头；对他总是比约定时间迟到30分钟的坏毛病感到厌恶；对他每次因为公事闹别扭时，那冷战不沟通的态度感到怒不可遏。可是这一切，都在红字文件下达的那一瞬间，变得无关紧要了。

“过来坐吧。”

第一次看到徐致远，吴晟勋和局座就觉得他像个傻瓜。现在，看着汗水湿透了白衬衣，西裤紧贴在身上，蹲在垃圾桶旁不断挤着发丝里的水珠的致远，他们更是感到惊讶。两个男人再次隔空对视时，主任笑着问道。

“去年棒球队年薪总额是多少？”

“903万。”

听了致远的话，主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之后他再次把视线转向局座。局座正在网上津津有味的看着自己喜欢的作家新书，另一边致远主教练依然不知疲惫的挤着衬衣里的水。就这样伴着哗啦啦的落水声，三个像高山一样耸立的男人虽然面对面的坐着，却做着各自喜欢的事情，互不打扰。

“恐怕需要大规模削减，我们不能再花这么多钱了。”

暴风雪一样的霞光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此刻坐在沙发里不发脾气，甚至连呼吸都转换成静音模式的致远，就像一头年老患病的驯鹿。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此情此景，吴晟勋觉得要是能再稍微坚持一会儿，就能看到胜利女神朝自己招手。想到这里，他一脸丧心病狂的笑容，把一张湿巾递到致远面前。

“慌了吗？我们的智囊团徐主教练。”

致远并没有回应，只是沿着立体分明的额角开始擦拭脖子和耳廓。随着湿巾的来回擦拭，主任下巴上的肉、眼镜里的光也跟着一起晃动。

“看来我说了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啊。”

吴晟勋说这话的时候，感到一种微妙的轻松感。致远低下头望着大理石台面上映出的主任沾沾自喜的眼睛。突然，湿巾碰到致远开裂的唇角，致远仿佛不耐烦似的皱起了眉。

“对，的确头疼。”

吴晟勋和局座看着致远狼狈的样子不由自主的笑出了声，也多亏了这笑声，才没有出现他们预想中的，三巨头刚碰面就彼此尴尬的场面。只见像落汤鸡一样的致远，直接站起身，不紧不慢的整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不时的侧着身体、拍抚耳朵、又摇了摇头。此刻，办公室安静得只能听见墙上挂着的空调发出的缓慢转动的声音。

手机屏幕上的光打在局座的脸上，一闪一闪。等得越来越无聊的吴晟勋伸手要去抢局座的手机，局座猛然转过身，把手机又推到另一边。

“突然说降薪40%应该会觉得很多，但要让他们理解，大家的立场和使命不同。”

致远目不转睛的看着一脸平静的局座，半晌又将视线转向一脸志在必得笑意的吴主任。

“球手年薪削减40%，您是叫我用这笔数目跟球手签订合约，对吗？”

吴晟勋咧嘴一笑，缓缓站起身，顺势舒展了一下蜷缩许久的肩膀。随后，吴晟勋拿起放在办公桌上的空纸杯，以优雅、有礼貌的动作给致远倒了一杯茶，然后又拿起一张干净的湿巾仔仔细细的擦了擦保温瓶。

“徐主教练快人快语，我很欣赏。”

听到吴晟勋的自夸自赞，致远清冷的笑了笑，若无其事的说道。

“我提议削减10%”

吴晟勋略微停顿了一下，干脆利落的拧紧瓶盖后，他用一副没听懂的表情看着致远，并把倒满一整杯的茶水重重的拍在致远面前。

“我说了是40%”

对于吴晟勋咄咄逼人的回应，致远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怯色。

“20%”

吴晟勋专心致志的凝思了一会儿，偶尔会皱眉头，他便把手指放在眉间，慢慢的展开他的额头。每当看到吴晟勋脸上那温柔的皱纹，局座内心深处就会涌上无比深沉的恐惧感。但致远不同，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充满了惊奇，特别是和脸色煞白且露出一副不耐烦表情的主任四目相对的瞬间，致远眼睛里激动的光芒就像海边经久不息的篝火。

“别像逛菜市场似的讨价还价，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吴晟勋最后看向致远的微笑是那样的熟悉，致远知道那微笑中包含的是温柔的恶意。他喘了口气，咕嘟咕嘟的喝着茶，一边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不像自言自语的话。

“提议价格的人是您！”

吴晟勋与往常不同，他侧着身用略带轻松的语调附和着致远。

“你想做什么？”

局座面色一凝，站起身打算给主任添茶，但是吴晟勋用手示意局座不要站起来。致远见状，再次清冷一笑，下意识的拿起只剩一层薄底的茶水，清澈的淡绿色茶，泡的时间恰如其分，就连残骸都散发着清新自然的味道，致远奋力一吸，又静水流深般的感慨道。

“我只是想提醒您，没有合理的理由，怎么能一锤定音呢？”

吴晟勋因此变得非常敏感而暴躁，他冲到致远面前，双手紧紧的捏着致远身边的沙发提手。

“要我给你一个所谓的理由吗？五年前筑梦队棒球打得非常糟糕！三年前，筑梦队刷新了棒球史上的最惨烈记录！现在，恐怕已经让泱泱大国14亿人集体失去耐性了。一次成功就像擦肩而过的流星，根本无法取得14亿人的信服，更无法弥补筑梦队自建队以来出现的赤字！除非他们的成功像电梯广告一样铺天盖地，才能彻底抹去14亿人的偏见！”目光不断相对、交错的转瞬间，致远已经读懂了主任那忧心忡忡的心声，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吴晟勋很快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莽撞有多滑稽，为了掩盖脸上有可能会不小心露出的不舒服神色，他急忙转过头，将手搭在茶棕色窗框上。

致远绞动着手指凛然一笑，随即便从硕大的皮质套子里掏出了保温瓶，就像懂得茶道一样，用热水烫了一下纸杯后迅速倒掉，然后又自饮自酌一杯。

“主任您说得没错。去年，前年都是最差的。所以球手们才要拿着最低的年薪。但突然削减这么大幅度，肯定会反弹。”

致远仿佛是在睡梦中品着什么东西那样，闭着眼有条不紊的**着淡紫色的笑唇道。

“徐致远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局座总是表现出一副被人穷追猛赶、一脸筋疲力尽的模样。说得好听点，他是性格端正、精明的老人。但实际上，他就是个热衷变通、非常刻板，又习惯于一言以避之的老油条。看着局座慌慌张张的对致远做出“嘘”的表情，吴晟勋强装镇定，用明亮的声音打断道。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致远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将头靠在沙发上，而局座就像喜剧演员一样夸张的朝吴晟勋挤眉弄眼。此时，不知是压抑还是愤怒，一团火球涌上吴晟勋心头，逼得他不顾形象的朝致远大吼大叫。

“徐主教练！我现在说的不是提议或意见。而是作为下属的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做。不要忘了，是集团选择了你，你才坐在主教练的位置上，换个说法集团里坐着的那一位才是球队真正意义上的掌舵者，而我，作为他的直系下属，我传达给你的就是集团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