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腐烂的浓度

会议室里，好像寿命即将结束的日光灯在勉为其难的照亮着。

围坐在长条桌旁的同事们面容拘谨，就像从冰川中被分裂出来的冰块。“让各位分身乏术的大忙人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别的，今年的年薪协商，集团提供给我们的资金严重缩水，比起去年的总额又削减了40%。”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瑞霖，他的视线都是呆滞而僵硬的，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俨然一副非常惊慌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只是为了设置悬念所说的场面话而已。只不过，如此拙劣的演技，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却又落得恰到好处。

果然，就在他犹犹豫豫、探头探脑的准备起身面向大家时，宣传部长率先与他四目相对。那个刁钻、跋扈、难伺候的部长女士直勾勾的望着他，嘴角邪痞、眉眼轻蔑的笑了起来。

“40%！李瑞霖你不是在说梦话吧？”

其他同事闻声，不禁不动声色的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都别急着发火，我们的降落伞应该是又拿错文件了。”

出于引航者的责任心，金华翰决定叫停大家再观察一会儿，大家便纷纷把目光又集中到致远的脸上。

经过为期一年的相处，大家已经基本习惯了徐致远的工作方式。但在面对面交流方面，大家依然没能摆脱庄雪松前主教练开辟的那种类似马戏团的氛围。与大家相反，致远早已窥探到大家藏在面具后面的真面目，所以要想找出同时满足主任、局座，又能调动大家胃口的办法并非难事。不出所料，大家的对话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你来我往中渐入佳境。感觉火候拿捏得差不多了，致远便左手扶着纽扣，微微欠起身。

“静一静，我们就是要用这个金额进行今年的年薪协商。因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召集球手之前，主教练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听了慧娜的话，致远缓慢的眨了下细小而灵动的眼睛，并渐渐露出让人神魂颠倒的招牌式冷笑。

“叫大家来不是为了寻求看法、意见那些只会停留在纸面上的东西。李瑞霖宣传员手里还握着一份要开除的9位球手名单。”

“9…9个人吗？”

宣传组的同事动不动就大声嚷嚷起来，他们的眼睛圆圆的瞪着，嘴巴大大的张着，就像用别针固定出的表情。

坐在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教练组中间，庄雪松顾问（前主教练）久久的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他的目光在惋惜、悲观和释怀之间不停的徘徊。

“关于这份名单我很好奇主教练、投球教练、球探组组长的意见！”

正在观察同事们神态的金华翰，用开玩笑的语气率先发难道。

在他之后，终日顶着“菩萨脸”的宣传部长也高高的昂起胸膛。

“只是这样开除的话，记者肯定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围着我们宣传组问来问去。主教练在您做出决定之前，请先告诉我们要怎么回答。”

顺着宣传部长所在的位置辐射至整个宣传组，他们整齐划一的挽起了袖子，面红耳赤得就像一只只随时准备发起猛攻的火烈鸟。

致远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的拿起茶杯，下意识的闻了闻茶汤的气味。那种感觉真像众人对着同一面墙说话。很快，身心俱疲的同事们便发出类似于洗衣机中衣服快速脱水的呼吸声。

在极度压抑与无奈之下，做了整整半个小时探照灯的金胜燮教练，将手指插进他揪扯得发红的发丝中，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举起手并瓮声瓮气的朝致远问责道。

“徐教练，我和首席教练、宣传部长一样不理解这份名单。”

金华翰即刻将头转向了致远，几乎是用圆珠笔摸着他滚烫的鼻子笑出了野猪嚎叫般的声音。在他的带领下，整个教练组都沉浸在那种有内而发的解脱感和叛逆感带来的激奋气氛中。就连从前坚定不移的效忠战正豪教练（金胜燮教练之前的投球教练）的小A和小C也像开了一个有意思的玩笑似的，两个人同时站起身，将本就羞愧不已的金胜燮夹在中间哈哈大笑起来，甚至一边笑一边卖力的拍击或拥抱着金胜燮的肩膀。

“徐…徐教练！翊赫和杭骏，是我好不容易挖来的球手，也是一直在成长的年轻球手，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开除球手名单里？作为教练、前辈大家应该都能感觉到，往后十年他们一定会带领筑梦队创造更好的成绩。另外徐教练，我想提醒您进入职业球队真的很难，请您不要轻易斩断孩子们的梦想。”

金胜燮卖力的从身材高大的两位教练中间挤了出来，尽管迎着四周无数张如河马捕食般的大嘴有些头晕目眩，他还是大气凛然的发表完了在心里盘旋一整宿的观点。而整个聆听的过程中，致远都缓缓的眨动着眼睛，脸上带着拼凑电影情节般的兴奋。

“练习10年、15年照样有打不出成绩的陪玩者。金胜燮教练您的高见似乎并不专业。”

胜燮或许没想到致远会说起这个，眼睛一瞥、害羞的朝慧娜的方向望去。看着像书呆子一样孤立无援的胜燮，一种无以言表的悲哀感在慧娜的心中油然而生。她喘了口气，手指自始至终都狠狠的捏着圆珠笔上的皮环。“哈哈哈！”胜燮被身后挑衅意味十足的笑声吓了一跳，就在他既羞涩又胆怯的凝视着教练A时，教练C大手一扬，狠狠的将他按回到座位上。

“这份名单是谁做的？致远真的是你吗？！”

与那些将球手的何去何从当做玩笑而一笑置之的同事不同，庄雪松的声音克制中透露着沉重，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担心致远如此决定后而感到失落的那种神情。

坐在金华翰拥护圈中的胜燮，就像马上要融化的冰激凌，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滴下来，身上也是大汗淋漓的。此刻，会议厅里顿时静得出奇，空调的声音很足，让人瞬间觉得神清气爽，一下子都打起了精神。慧娜默默的看向瑞霖，瑞霖则若有所思的盯着大屏幕。事实上，对于庄雪松顾问发起的灵魂拷问，致远一点也不介意，反而认为他的发言非常恰当，他长久的凝视着庄雪松的眼睛，再次清冷一笑。

“不是我。”

每次喝茶时，局座都会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今天不知怎的，无缘无故打了那么多喷嚏。吴主任的镜片上沾满了手指纹，却从来不知道拿下来擦一擦。而他的办公桌以及会客茶几上，各种文件也不整理，就那样随意乱塞乱放着。这一切让有强烈洁癖的局座顿觉如坐针毡。

“我说主任，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站在办公室正**的大窗户前，虽然的确能看到安城的全貌。但若是从办公大楼的七层向下俯瞰，远处的安城似乎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开除9人，球手团就剩下31人。筑梦队还能正常运作吗？”

“不管怎么削减，应该能熬过下一季联赛吧。”

在主任面前，局座就像被抛弃的动物一样寄人篱下，连喝茶、落杯都要随时盯着主任的脸色。

室外，风轻云淡，天高气爽。刚刚还是闹哄哄一片的会议室再次恢复了严肃宁静。

“主教练您不能完全按照这份名单做决定，比起有着初升朝阳绰号的内野手修杰还不如开除年龄偏大、体力稍显不足的亭旭。虽然论赛场上的心理状态、成绩平稳度是亭旭略胜一筹。另外嘉铭球手也不应该被淘汰掉，以他的各项输出指标以及在业内的知名度，一旦脱离筑梦队就会立刻被其他球队带走。在训练场或者运动场附近的餐厅，不是没有其他国内外的球探组长这么干过。”

在胜燮教练发表完观点后，大家的目光犹如雪花一般簌簌的飘落在致远无比平静的脸上。慧娜故意放慢了按动圆珠笔的节奏，她侧耳倾听着宣传组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就在此时宣传部长站起来，再次打破了会议室原有的寂静。

“我认为烁宇球手也不能离开，他明星一样的气质很受粉丝的追捧。郑昊乾球手离开后，筑梦队的球衣曾遇到滑铁卢一样的巨大销售滑坡，如果不是烁宇球手的颜值被记者意外捕捉到，我们的合作方很有可能喘不过这口气来。”

致远的目光越来越远，变得遥不可及，仿佛正陷入对某个人、某件事的判断里。也仿佛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大家还能往鱼钩上挂多少鱼饵。反观，坐在两侧的同事们，他们就像被汹涌的波涛反复向前推似的，最终还是教练A迎风破浪，勇敢的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我非常赞同刚刚宣传部长提出的观点，烁宇球手虽然不是主力球手，而且从实力的角度来看他并不突出，但他跟其他成员配合很默契。最重要的是，如果让他走掉的话，球票以及球队周边的销售也会遇到山体滑坡。我们已经让合作方失望过一次，不能再失望第二次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不知名同事低沉的咳嗽声，教练A将双手放在冰冷的手臂上，左顾右盼了一番，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上司金华翰教练、顶头上司徐致远的脸色已经变得很不好看了，但是为了完整的发表完自己的观点，他又在那种类似于被海浪无数次拍打的目光中，毫不畏缩的接着说道。

“我只是说他不突出而已，难道是什么都不懂用脸去打棒球的人吗？你们干嘛都用这种表情看着我？！”

在大海中逆浪前行，就像什么都不怕的人不仅教练A一个，还有接在他身后，微微抽身向前的慧娜。

“主教练，年初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过开除球手的先例，当时是13个人，如此庞大的规模在筑梦队队史乃至整个棒球界已经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体坛怪相，人们对我们的决策当初就报以质疑的态度，即便我们拿下了好成绩，那样的谩骂声并没有因此消失。这一次的开除球手名单做的同样是大手笔，如果真的严格遵照这份名单执行的话，我们球队的球手就只剩下31人。棒球运动在国内虽然不是广为人知的项目，但赛事的多寡程度并不比其他项目逊色，此外我们的赛程很密集，球手在比赛中负伤，需要有其他成员及时补位。如果选手负伤率高的话，球手团的构成就不能成立。我认为这份名单的始作俑者很失水准，我对他的决策保持质疑的态度，我相信在座的大家也是这样。”

大家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慧娜。此刻不断交织在慧娜与致远之间的目光就像瓢泼大雨。只是致远依旧不紧不慢的摩挲着茶杯，坐在沙发椅里，他的眼睛也始终凝视着依旧漆黑的大理石地面。

“该怎么办？安慧娜那可是你的老朋友，疯了吗？”大家正处于鞋底从鞋子上脱落之前更紧密的距离中，每当呼吸从对方的肩膀轻轻擦过的瞬间，都会意识到局座或主任是否就存在于会议室虚掩着的门外。

致远微微站起身，走到瑞霖的身后，确认了一下电脑显示器下方的时间，此时距离下班只有很短的时间。但在几乎没有阳光的会议室里，大家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尽管他们的内心早已焦虑到了极限。

“你们的意见我初步整理了一下。也就是说烁宇、嘉铭、修杰、翊赫、杭骏。五名球手都是需要留下的，对吧？”

就在同事们再次陷入到同一片思绪中时，致远终于和他们搭话了。大家连忙昂起脸看向致远，他们干裂的嘴唇上时而泛起雪白的角质。那本来就因为久坐而感到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感受到双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沉重。这种心累远远比身体上的疲惫更让人受折磨。

“亭旭！你们中还有谁觉得他需要被留下来？”

在既昏暗又安静的会议室里，只有胜燮低沉的呓语声在回荡。至于那位经常因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和致远拌嘴的金华翰，他只是默默的用笔不停的蹭自己的脸。

“那剩下的球手呢，祎坤，镇熙，裴勇？关于他们我似乎并没有听到必须留下的声音。我能否确定他们是被默认出局的。”

如果不是圆珠笔的按钮在大家的脸上印出残垣断壁般的沙坑，谁也不会想到，最初的会议室里还有过狂风暴雨。现在大家的表情倒是风平浪静了，丝毫看不到任何挣扎过的痕迹。此情此景，庄雪松不禁感到惆怅与凄凉，他颤颤巍巍却又异常坚定的站了出来，被汗水打湿的肩膀，显得那样宽广。他双手撑在长桌两边，佝偻着身体，虽然他再也不是大家记忆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主教练，但在他们的眼里，他的形象无论何时都是高大的。

“致远教练，这些孩子在筑梦队的分工不同，不能以人名、成绩那种笼统的方式随便确定哪些人需要离开。就算在座的其他人保持沉默，我只要继续留在这儿，就绝不会同意您在这份名单上签字。”

陷入一种微妙情绪的庄雪松眼中含着泪，慧娜感到莫名的悲伤。在座的同事们纷纷低下头。切身感受着那种自己的舌头抽搐在一起，牙齿彼此碰撞是什么样的体验。

看到大家再次陷入那片熟悉的殊途同归般的沉默之中，庄雪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知道了，我的意见从来不会被任何人参考。算了，这儿的空气不清新，我很不自在，可以提前离场吗？”

“好的庄顾问，您辛苦，请先出去吧！”

庄雪松诧异的看着致远，凄凉的背影真像毫无预兆的被孩子们丢弃的老父亲。

“我们继续！刚才说到的三位球手，我再重新确定一下。觉得祎坤球手需要留下来的人…没有人举手？那就是一致认可他出局，对吗？”

从北极地区分离出来的冰川，一直在会议室上空漂流。大家低着头，鬼鬼祟祟的斜倪彼此，只是偶尔会用圆珠笔触碰下自己的鼻子、耳后与头皮来证明自己的真实存在。很快慧娜便从所有心怀冷漠的同事里被分离出来，她再次形单影只的站在了致远的对面。

“主教练，关于这位祎坤球手，在之前的八年里是唯一一个取得多胜的球手。他的特点是被本垒打增加，被安打率也变高。他留下的数据是有目共睹的，是不可磨灭的网络记忆。如果一定要开除他，筑梦队就要面向全社会发正式通告，为他举办退役仪式，在那之前您以及教练团务必要给他指明一条出路！”

“安慧娜的话你们难道从未想过吗？重新举手表决吧！你们之中还有谁希望祎坤球手被留下来。”、“依然没有，也就是说除了安慧娜，你们都主张开除他是吗？”

比起度日如年，慧娜着实感觉到什么是度分如年。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比起决定球手们的命运，大家其实更在意下班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