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背叛的逆转

“听他说训练结束后只要一份炒方便面，我就把他带出来了。辰逸哥你不介意吧。”

祎坤一屁股坐在金属吧椅上，胳膊自然放到了小得不能再小的桌面，这才打量起小吃店的内部来。昏暗的灯光下充斥着喧闹的电吉他摇滚乐，到处摆放着李辰逸的奖杯，小吃店的最里面七拧八歪的写着筑梦队的辉煌历史。

“虽然现役的时候交流不多，但毕竟是一条生死线上挣扎过的兄弟，千万别见外，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行了。”

辰逸的声音爽利而又和蔼，烁宇犹如梅雨过境的脸色瞬间变得晴朗起来。

辰逸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块像砧板一样的木板，上面打了几个洞，洞里各放一个比烧杯略大点的杯子，杯里装着深琥珀色和黑色的液体。看起来像酱油一样的黑色液体应该是黑啤。两杯琥珀色的液体比起啤酒，倒更像科涅克白兰地。

“祎坤，尝尝看。”

辰逸扬起嘴角，抬手示意他碰一杯。反正在辰逸这儿，祎坤是不用买单的，就当白嫖好了。于是祎坤拿起装有琥珀色液体的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哥，你这里生意看上去挺红火的啊。”

祎坤的声音沉静，语气听起来比较官方，但也透着一丝落寞。不仅如此，那些难言之隐、叹息与疏离全都充斥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烁宇顿时惊住了下巴，目光也跟着迷惑起来。看到昔日队友并非发自内心的为自己加油鼓气，辰逸的心情也十分复杂。人在哭笑不得的时候，或许选择笑会更好一些。辰逸便只好带着最直观的现实启开话匣。

“一开始确实不好做，但经过一年的努力现在算是稳定下来了。看到那面墙上的奖杯和海报了吗？为了宣传我们店，我还以筑梦队前主力的名义跟那些上班族打过棒球。所以，他们就喜欢来我这里聚餐。”

祎坤打量着小店的目光只是稍稍平和了一些。他的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那种程度就像天边短暂停留的云，转瞬即逝。

“我觉得不光是店里，你心里好像也安定下来了。有时候我都在想你还是从前那个心高气傲的李辰逸吗？”

辰逸摇头轻笑，随即拿出一支烟，却忘记点火，只是朝着烁宇的方向依然滔滔不绝道。

“烁宇吃得还习惯吗？喜欢就经常带着朋友来照顾哥的生意呗。”

烁宇未发一言，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沉默有时可以缓解对方受到的心灵冲击，或者让对方确认自己受到的冲击强度。其实，当辰逸站在自己家的小吃店门口突然张开怀抱的时候，祎坤的眼睛里就隐隐浮现出一个黑暗、湿漉漉的阴影。此时此刻，尽管大家一起坐在小吃店最明亮的地方，祎坤却没有感受到有光照进内心。灯的确是亮着的，但每次抬头看向天花板，那灯光真像是行驶在没有路灯的乡下道路上的汽车发出来的，祎坤的视线范围就变得更加幽深狭窄了。而再看着坐在一旁无忧无虑、大快朵颐的烁宇，祎坤的喉咙简直像塞了一把盐一样干涩。

对于现在的辰逸来说，虽然眼下依然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但越像狗越幸福的想法使得他在一些人的生活中熠熠生辉。比起刚刚退役时的反驳与排斥，他已经慢慢开始倾向于顺应和接受这份勉强可以忍受的生活了。尤其是当他看到把筑梦队那样的垃圾窝当作安乐窝的故友，他就忍不住开始模仿起经验丰富的登山者的超然态度来。

“对了祎坤，下个赛季你还出场吗？”

辰逸并没有对祎坤说出那句习以为常的“最近怎么样？压力大不大。”而是开门见山的问他还有没有留下的可能。不仅他的语气古怪，就连他的表情也变得非常腻烦，有那么一瞬间祎坤有种怒从心起的感觉，他不自觉的反呛道。

“这还用问，职责所在啊。”

辰逸轻松的一笑而过。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自尊心超强的男人惯有的那种沉重感和负担感，就连刚刚退役时的孤独感都消失殆尽了。

“说要给你多少年薪了吗？”

一时间，烁宇震惊得无法开口说话。凝视着辰逸那张无语且愈发荒唐的笑脸。祎坤仅靠着那颗芥菜籽大小的自信心开始迅速崩塌。他只好无可奈何的看向窗外。或许是目光在窗外漂泊太久。他反而有一种站在全身镜前的感觉。灰棕色的窗在夜间呈现出深灰接近漆黑的色泽，只是没有光的作用下不会反射任何影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面黑漆漆的镜子，反而能够读懂祎坤的内心。或许禅语里的面壁修行就是这个意思，当人失意落魄的时候，只有黑暗可以打开内心深处的眼睛。看着形如孤家寡人的祎坤，辰逸表现出一副尽可能多理解他的温驯样子，他站起身从服务员手中接过瓶酒将祎坤和烁宇的空酒杯填满。

明亮清脆的碰杯声唤醒了梦中的祎坤，在喧闹无比却也空荡荡的店里回响不断。这一次祎坤没有经过一丝犹豫便直接发出了感叹。

“还没谈，但感觉应该会再减一些。”

“你现在应该能拿到至少20。5万了吧？就算减也就是象征性的意思一下，毕竟你的资历摆在那儿。”

像是打开香槟那样，瓶盖直直的蹦向天花板。祎坤的手腕开始哆嗦起来，散发着褐色光泽的酒溅到祎坤的脸上，一向行动敏捷的他却无法很好的避开。当发现一丝线索，人就想去探知对方的全貌。但和年长稳重的辰逸不同。坐在一旁静观整个过程的烁宇，始终带着惊讶又犹豫的表情。祎坤缓缓的抬起头，额角凝结着成股的、像汗水一样的酒水。

“资历？呵呵，14…14。5万。”

祎坤的笑容痛苦且狰狞。他想要去窥探在辰逸眼中自己的模样，结果却是在更深刻的观察自己。淋了雨的猫都知道躲在角落里避寒，何况是心思机敏的辰逸，他伸出手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风吹散了天边的积云，祎坤从褐色的酒杯里露出面庞的时候，烁宇依然对祎坤的话半信半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有些事情没有发生就即将结束了，辰逸只好默默的搭了搭他的肩膀，示意他单独碰一杯。

“我们的明日之星也好好努力吧，未来五年得比你祎坤哥多一番。知道吗？”

尖锐的碰杯声瞬间消失，周围变得安静下来，但一向机智天真的烁宇却有些茫然。

“我，哪怕能稍微涨一点点就好了。有时候摸摸比脸还光滑的钱包，就很羡慕你啊辰逸哥。”

辰逸再次将目光平移到烁宇的脸上，抬起下巴，朝愁眉不展的烁宇努了努嘴。

“嗨！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这孩子连谎都撒不圆。但是祎坤，这次是徐主教练说会减的吗？”

经过李辰逸明里暗里的提示，祎坤的思路梳理得非常清晰，情绪也变得异常敏锐。他将吃完的和吃到一半的炸串狠狠的摔在桌面上。

“不是他还能是谁？整个筑梦队只有徐魅魔会看账本！”

就像一同经历生死攸关、让人陷入绝境的重大灾祸那样。烁宇和辰逸默默对视的目光非常沉重。片刻后，辰逸才挣扎着把驼背挺起来，并将一盘新出炉的烤串递到两位队友的手边。

“可再减一些的话就只剩十三四万了。弟妹那边儿…你要不要也开个小吃店？”

话说到一半，辰逸突然变得小心翼翼、神经兮兮。

祎坤不耐烦的瞪圆眼睛，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常会笼罩着孤独和贫穷的影子。此刻贫穷就像他那张黯淡干瘪的脸，而他的眼睛就像颜色变暗，随时会散落在路旁的树叶。其实，自从他的成绩一落千丈的那天开始，他就非常抵触和曾经的队友来往，突然听到某某队友发迹富足，他就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可能是自己的内心长期处于贫穷的状态之中，他会把很多东西看作贫困的象征。特别是此刻坐在对面的辰逸，他总是本能的俯视着自己，他的目光就像是在山顶上的太阳透过云层照射出来的金边，富有一种缥缈又遥远的风景。祎坤摸索了这么久，却从来没有在云层中窥探出他的真正面目。而在他的引导下，小将烁宇的表情竟然也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了。如此的气氛自己实在是太被动太无助，或许再不把心中的箭射向别人，最终就要把自己当成靶子，射向自己。想到这里，祎坤再次发起火来，甚至将生活中受到的委屈与悲痛也变成怨气发泄了出去。

“哥你没搞错吧！我现在还能投球呢！！！”

“臭小子！球我也能投！”、“老婆？”

风呼呼的吹着，空气中漂浮着银闪闪的灰晶，那个站在吧台里身材修长、素颜却难掩精致的女人居然动作娴熟的接住了由辰逸球手投出的球。烁宇和祎坤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样？现在连你们嫂子都是这种水平。能投球有什么用？投不出钱才是问题！”

轻飘飘的灰晶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祎坤眼中那片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清理干净的忧心。祎坤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叉在胸前，此时的他全无青年人的意气风发，反而像个银发苍苍但身体硬朗的老人。

“哥，当着烁宇的面瞎说什么？十三四万也是钱，只要双手还能动，就继续投球呗。”

祎坤低垂的眼眸不知有多苦恼、难堪，连黝黑光洁的额头也布满了积雨云。烁宇依然埋着头，他的耳朵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光是看着他故作活泼的表情也觉得他正味同嚼蜡。辰逸的脸色瞬间尽显尴尬，他淡定的喝了一杯酒。这时，烁宇和祎坤都注意到他那和臃肿的身躯不相称的细长手指。细细的汗毛包裹着的手背，而他的笑容就像沾了橄榄油一样深邃。

“怎么？你以为我是在拿你寻开心吗？老婆你过来一下！”

“抱歉啊，一会儿等客人都走光的，我再跟你们碰杯。”

辰逸的妻子笑颜如花，她就像斗牛士抓着牛角那样，紧紧而又自然的抓着辰逸的手臂。看到这一幕祎坤便觉得心痛，也许他从未想过拥有华丽的生活，但他的确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爱情。辰逸一脸满足的朝妻子的方向转过身，他的额头囤积着汗水，像是一次性纸杯里喝剩下的水那样多。他的妻子不仅以愉悦的心情为他拭去脸上的汗水，还微笑着在他的鼻尖留下轻盈一吻。

“老婆，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劝劝祎坤，年薪再这么减下去可就只剩十二三万了。就这还要继续出场呢？”

“十二三万可不是小数目，能继续当然得继续啊。”

祎坤挽着袖子，露出小臂上像是河流一样蜿蜒的血管。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声音也变得越来越粗了。辰逸的妻子刚开始还做出矜持的模样，听到这里，她忍不住迎上前去和祎坤搭话道。

“跟嫂子说句实话，你手里是不是有积蓄了？”

这么一听，祎坤已经开始觉得肩膀沉重起来了。其实沉重的不是肩膀，而是辰逸妻子正搭在他肩膀上的目光。

“当做年薪发放的话，积蓄只能越来越少，弟妹总会有知道的那天。”

烁宇顺着嫂子的视线再次看向祎坤，这一次那清澈又神秘的目光消失了。他的牙口依旧锋利，嘴巴却怎么也合不拢。辰逸的笑容也跟着僵硬起来，尖牙旁边露出芝麻粒一样的牙龈，就像把纵横交织的铁网扯到嘴巴里过似的。

“不是，嫂子我！”

虽然祎坤毫不犹豫的用活泼的语调回应了辰逸的妻子，但是他的内心逐渐变得阴沉起来。因为这过于鲜明的对比，使得现场诙谐的气氛变得不真实。妻子紧张的看向辰逸，辰逸闭了下眼睛示意她离开。

“别放在心上，你嫂子她不懂人情世故！这年头哪个男人手里没有点积蓄？但我敢打保票祎坤手儿肯定不多。”

辰逸和烁宇继续心情愉悦的撸着烤串，祎坤却深呼了一口气，忽然啤酒的苦涩和烤串浓稠的香味混合在一起，一股让人觉得不适同时又有些回甘的气味钻进了鼻腔。祎坤不禁咳出了眼泪。

“老婆你先自己忙一阵，等下我就过来陪你。”

“店里有我和你丈母娘就够了。祎坤他们难得来一趟，你还是好好陪着吧。”

“看到了吧？你们嫂子就是个例。当球手那会儿，如果没法上场坐冷板凳的话，家里的气氛不亚于火葬场。出场了但表现得不好呢，那就真得办葬礼了。就说表现得好吧，团队输了，呵！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吊样子。”

三个人正嘻嘻嘻的笑着，辰逸妻子带着三杯精酿黄啤快步走到桌前，看到抬头凝视自己的祎坤，她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你哥说得没错，他当球手的时候我们家就没有过笑脸。成天去训练去比赛有什么用啊？一分钱拿不回来，难道要一家人去喝西北风吗？那时候我就跟他说过，孩子什么的，你想都不要想。明年还这样的话，就考虑下我们还要不要有以后吧。”

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三个男人还没有来得及抬起头，便感受到了淅淅沥沥、铺天盖地的太阳雨。

“阿姨我们的串儿什么时候好啊？”、“别着急，阿姨这就去帮你们催。”

辰逸妻子朝邻桌跌跌撞撞的跑去的时候，地面上堆积的灰尘都跟着飞舞起来。虽然是灰尘，但因为密度太高，倒不如说是风沙。祎坤和烁宇竞相捂脸偷笑起来。

“别笑，趁早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吧，小子，等你以后有了老婆就知道了。兜里多些票子，你说话才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