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段威卫魂断斗鸡台 李太仆功成药儿岭

却说段文楚削减军需之令已颁，一时军中怨声载道。云中沙陀兵马使李尽忠早已不服段文楚，便与牙将李存璋、盖寓、康君立、薛铁山、王行审、程怀信、史敬思、李承嗣、史俨等密议道：“段文楚媚上傲下，难与其一并进退，今四方纷乱，军心思变，此诚乃我等出人头地之难得时机！李振武父子功高力勇，声播海内，善战无前，若我等奉他父子为首，则代北之地计日可定，取功名富贵易如反掌。”

众人附道：“兵马使之言甚是！只是不知李振武父子之意。”

盖寓道：“可先往说动李飞虎，其英雄气盛，不肯屈居人下，必会应承。其子若从，李振武亦不得不从。”于是众推盖寓往蔚州说服李克用。

盖寓辞了众人，打马星夜飞赴蔚州城，谒见李克用，私说道：“方今天下大乱，天子付将臣以边事，今岁偶逢饥荒，防御使便削夺将士储给，我等边人，焉能坐守待死！将军父子，素以威惠及五部，我等愿奉将军父子为主，率我等共除虐帅，以谢边人。”

李克用道：“家尊别时之言犹在耳畔。我父子受天子隆恩，忝居今日之位。行事自当依循典章律令，不可妄为。”

盖寓起身道：“向闻立盖世之功，不受庸主之赏。今皇威不振，丈夫若不能于此时立功业，非为人豪。”

李克用道：“家尊现在振武，待我禀明俟命。”

盖寓急道：“事机已泄，迟必生变！”

李克用道：“只恐人心不附。”

盖寓释然道：“以将军父子之威名，谁敢不从？”

李克用遂率蔚州沙陀精兵并吐浑、突厥等部，合计万人，倍道而行，直奔云中。盖寓早遣亲随飞报云中城内李尽忠。李尽忠得报，集结城内牙兵，突占内城，囚禁段文楚及判官柳汉璋、陈韬等人。

不日，李克用军抵云中，李尽忠与李存璋、史敬思等将早出城迎候，便在城外斗鸡台**，变军将段文楚等人押至，李克用锦帽貂裘，居中而坐，身边兵将刀枪明目、衣甲流光，说不尽威风煞气。李克用便在台上历数段文楚罪状，段文楚跌足叹息道：“恨为群小所陷！时也！运也！”柳汉璋默然不语；其余之人尽数胆裂萎靡。李克用遂命将段文楚一行人执去台西斩首。李尽忠于斗鸡台上将云中兵符印绶奉与李克用。李克用待要逊谢几句，李存璋拔剑道：“今日便拥李克用将军为大同之主，有不从者以段文楚诸人为例！”众军山呼响应，李克用只得受了，权知大同兵马留后，李存璋、盖寓、史敬思、康君立等一干人尽授要职，上表朝廷，请授大同兵马防御使。一面整备军马，修缮防御，以备应朝廷征剿。

朝廷闻知云中之变，正自计议，又接振武节度使李国昌表章，申奏朝廷平定云中之乱，且言：“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所辖兵马讨伐，终不因一子而负国家。”天子览表亦喜，招南北司计议，中书侍郎刘邺道：“可允李国昌之请，诏其讨伐李克用，使其两斗疲敝，再出兵一并剿灭。”遂以李国昌为大同军防御使，往镇云中，另遣人以密信往送振武监军处；改授卢简方振武军节度使，以代李国昌。

李国昌呈了表章，振武监军日促起兵讨伐大同，忽得报云中牙将盖寓求见，李国昌招入，盖寓道：“闻明公表奏朝廷，欲伐大同？”

李国昌道：“克用于我，私也；朝廷于我，公也。我岂敢因私废公？”

盖寓道：“段文楚贪忍酷虐，军民咸怨。防御使顺天应时，为众请命，诛杀恶人，云中上下无不拥趸。是非曲直，贤愚共知，明公奈何舍察察而执汶汶？”

李国昌道：“我本左衽，茹毛饮血，僻处偏荒，幸蒙天子简拔，授以方镇，推心置腹，富贵已极，今安能向利悖义？”

盖寓道：“明公父子餐刀饮箭，百战而破庞勋，居功至伟，止得授偏镇，而朝廷忌惮明公父子能事，分徙两地，何言推心置腹？康帅国之重臣，因佞臣一言而获罪，遇功臣何薄如斯？大同之变，朝廷宁不疑忌明公？今唯假明公之力破大同，只恐云中陷城之日，便是明公罹祸之时，窃为明公所忧也。”

李国昌尚自思忖盖寓之言，其子李克宁巡哨擒来一个细作，乃是朝廷信使——前番送密信与振武监军——于其身上搜出监军回信，言相机斩杀李国昌，遣散其部众；又从监军住处搜出朝廷密信。李克宁便欲斩杀监军，李国昌喝止，言道：“我儿云中拒命，我为父者，其咎难辞。今既不复为朝廷信用，我唯有解职归京，束身待罪。”

李克宁急道：“万万不可！云中之事尚未明晰，朝廷之意却已了然，归京必死——奈何以有为之躯赴无名之死？安史乱时，高仙芝、封常清为阉竖边令诚所陷，不申冤情，轻易就死，欲复报国而不能，诚为后世所惜。”

盖寓亦劝道：“云中之事，尚有回寰。明公若入朝，其势则变——昔日楚平王无道，伍奢衔冤而子胥去国，后子胥借吴兵克郢都，将楚平王掘墓鞭尸，与楚国之仇怨不复得释——今明公不致欲令防御使效子胥之为否？”

李国昌闻言，决有理，却仍将监军礼送出城，自行晓谕诸将，婴城固守，不受朝廷诏旨。云中沙陀军却已东击宁武，西攻岢岚。

卢简方于途中得朝廷诏书，将其改移振武，遂往赴任。至岚州闻振武之变，不觉失色。与岚州刺史汤群计议，欲乘李国昌无备，以岚州兵突袭振武。汤群乃是庞勋旧部降将，未敢造次，不肯发兵。卢简方只得暂住岚州，忧愤成疾，叹道：“我受天子诏旨，往镇代北，不意沙陀造逆，拒我镇篱之外。如今进无力就任驱胡，退不能归朝复命，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面向代北，呕血而死。

朝廷知密信事泄，遂以太仆卿李琢为朔、蔚招讨都统，节制昭义节度使李钧、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并吐谷浑部赫连铎、沙陀酋长白义诚、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酋长米海万，合兵征讨李国昌、李克用父子。那李琢乃是故平西王李晟之孙、故凉国公李朔之子，颇有其祖其父遗风。

李氏父子功高名盛，觊觎之人甚多。此次不待李琢兵至，李钧与赫连铎便统兵径趋蔚州。时值隆冬，朔风割面，平地雪深数寸，二军雪中迤逦而行，冻馁而死者不计其数，未死者却也皆脱筋散骨，李钧、赫连铎计议道：“我军已为疲敝之师，若李克用在此邀击，则我等死无葬身处也。”问此为何处，向导答道：“此乃洪谷。”言未毕，四下号炮不绝，白皑皑中涌起无数黑骑，沙陀伏兵尽数杀出，为首者正是李克用。李钧、赫连铎二人只得令军士“并力死战！”沙陀军以逸待劳，官军本已力尽，如何能敌？顷刻间溃不成军。二帅无奈，李钧在前，赫连铎在后，带领亲随向外突围。迎面箭如骤雨射来。李钧冲在阵前，竟死于乱箭之下。赫连铎在后，赖兵将环护，另寻小路舍命逃出，却也遍体带伤，身边兵将所剩无几。

李克用大败官军，士气更盛，引兵直出雁门关。

不日，李琢大军已至，汇集各路官军。李琢便命赫连铎与白义诚、史敬存、米海万等往云州攻李国昌，自与河东节度使崔季康、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并副都统诸葛爽等往朔州攻李克用。

李克用在朔州与李琢对峙，并无大战。数日后却闻赫连铎等部围攻云州甚紧。李克用急招众将道：“云州被围，家父势危，我当前往救援。”命大将高文集、傅文达守朔州，自引精兵急趋云州。

李琢早探得李克用兵发云州——原来云州势危之言乃是李琢有意遣人放出，意在调李克用出城。当下李琢召集李可举、崔季康、诸葛爽等道：“李飞虎已中计，今出兵救云州，我已命史敬存、米海万于途中邀击。朔州城内所余兵马必不甚多，崔节度可督军猛攻，朔州一战可下；取了朔州，可径趋云中，断李飞虎归路。我引一军往雁门，若得了雁门，李飞虎必退往蔚州，去蔚州有一险地，名唤药儿岭，李节度可先往药儿岭埋伏，以逸待劳，李飞虎可擒。”李可举、崔季康拜服道：“将军用兵，真神鬼莫测也！”俱依令行事。

却说李克用引兵往云州而去，途中连遇史敬存、米海万部伏兵，李克用隐隐察觉中计。欲回师朔州，却接朔州败兵来报，言崔季康已攻陷朔州，傅文达战死、高文集降敌，且崔季康引得胜军已往云中。李克用大惊道：“速回军去救云中！”却又得报李琢与诸葛爽已袭了雁门，李克用惊道：“雁门已失，云中不可回，只得前往蔚州了。”遂折向蔚州。行了一日，天色已晚到了药儿岭，兵马疲乏，见山势狭峻、道路崎岖，李克用正自踌躇，忽听号炮连天，李可举与其大将韩玄绍分前后杀出，将李克用困在垓心。李克用左冲右突，终不得脱。正此时，李尽忠引一支数百骑杀到，护了李克用死命突围，后面李可举穷追不舍。李尽忠道：“将军先行，我自断后！”李克用道：“愿与兵马使生死与共！”李尽忠道：“将军本是国家勋臣，是我等贪恋富贵，累得将军今日，唯有舍命保得将军周全为谢。”言讫翻身杀入重围抵挡追兵。李克用赖精兵悍将环护，杀开一条血路而出。李尽忠厮杀半日，力竭而死，其部尽数捐躯。李可举见李克用突围而出，忙命放乱箭射之。云中将军程怀信以身遮护李克用，竟被乱箭攒身射死。李克用引残部逃出药儿岭，径奔蔚州。

李克用适抵蔚州，李国昌也被赫连铎等击败，逃至蔚州。父子败兵合在一处，李存璋、盖寓、康君立等亦从云中败逃于此，言云中已为崔季康所克，李友金降敌。李氏父子自知蔚州也不可久留，遂计议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