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八）朝露梦幻

公元前180年的暮春，正是“春服既成，风乎舞雩”的曼妙日子。那时候，全球变暖还未开始，纵然是五、六月，也不过只有摄氏十几度上下，再加上烂漫的春日，体感更显舒适。

只是，自感时日无多的太皇太后吕雉，早已日薄西山，无心欣赏这无边的春色了。

当晚，未央宫里，她大宴刘氏、吕氏诸王以及功臣列侯们，她要拼尽自己最后一丝气力，她要促成刘、吕两家在她死后能和睦相处。宴会的气氛极其友好、热烈，刘姓诸王和吕氏诸王们勾肩搭背、觥筹交错、酒酣耳热、谈笑风生，看起来，这么多年的联姻，真的起到了不俗的效果。

可作为见惯了大风大浪、阅尽人间春色的杰出政治家，吕雉对于人性的奥秘隐微之处洞见极明，谁是真，谁在演，她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就心知肚明。她举起玉杯，喝了一口酒，掩盖住自己嘴上的苦笑，压住自己心头的苦闷。

“诸位！诸位！”此时，吕雉的情夫，辟阳侯审食其站起身来，“且停议论，今日，各地诸王远道而来，请他们为太皇太后觐见贺礼！”

乐正闻言，举手一翻，随后往下一压，一时间，丝竹交织、钟磬交响，庄严肃穆又不失轻松典雅的乐章，令众人心旷神怡。

刘吕诸王为了博得权倾天下的太皇太后的青睐，自然是在贺礼中下足了工夫，虽然吕雉三令五申不得劳民伤财，但自然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一时间，东海明珠、蓝田美玉、红玉珊瑚、鎏金车马、紫白碧玺、极品锦绣……纵然是列侯们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么多百年罕见的宝物不要钱似的堆砌在宫殿之中，也让他们大饱眼福、赞叹不已！

其实，赠礼最厚的，莫过于商业兴旺、富甲天下的齐国，鱼米之乡、人丁兴旺的淮南国，而吴王刘濞坐拥铜山、盐矿，作为诸侯王中的后起之秀，也是奋起直追、不遑多让，一个价值万金、如同鸡卵大小的夜明珠，博得了全场赞叹！

吕雉不想冷了这些王爷们的心，她勉力笑了笑，摆摆手，宫人们随即小心又迅速地将这些稀世珍宝收入府库。作为一代女帝，吕雉不爱财，她要的是改变天下的权力，宫人们自然知道这些宝物的归宿——它们会高价卖给长安的富豪，然后拍卖所得全部用来安民和生产。

这个时候，吕雉忽然想到了什么：“恒儿。”

听到太皇太后叫自己，坐在诸王末座的代王刘恒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跪下。

“儿臣在。”

“你看，你的兄弟、侄儿们都带了那么多礼物，怎么没看到你给哀家送礼呢？”

此语一出，齐王、淮南王、吴王、楚王等大诸侯王都忍不住窃笑起来。

“我看，四叔又把自己今年的俸禄全部散给了流民安家了吧，哈哈哈……”齐王刘襄借着酒劲，揶揄着四叔刘恒。

此语一出，诸王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他们看着衣着简朴，连块玉佩都没有的刘恒，这么寒酸的王爷，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刘恒也不生气，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太皇太后赎罪，齐王说得对，现在儿臣……囊中羞涩，实在没什么礼物。”

吕雉宽容地笑了：“你在代国这几年，把年年灾荒、动乱的代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哀家赏赐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

“谢太皇太后！”刘恒再拜，“不过，儿臣闲暇之时，也会咏唱一些燕代之地的小诗，愿以此贺太皇太后万寿无疆！”

此语一出，诸王又面带讥嘲之色，敢拿一首“小诗”打发太皇太后，这个家伙也是绝了。

吕雉莞尔，微微颔首。

刘恒站起，环顾四周，谦卑之色一扫而空，顾盼之间，一股深藏不露的霸气，登时充溢在整个未央宫中，竟然连一向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刘襄、刘长也不由噤声。

“奇怪……”他们心想，自己怎么突然间噤若寒蝉、动弹不得，仿佛牛羊见到了猛兽一般？忽然，脸上痒痒的，一抹，竟是冷汗！

“妈的，动啊，我的身体……”一向张狂的刘长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想道。

就连饱经沧桑、久在病中的吕雉，也不禁心神一凛，竟没来由地想到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

随侍刘恒的薄昭，从宫廷侍卫手中借来一根长槊，又取来一觞酒，递给刘恒，刘恒横槊而立，将酒一饮而尽，随即慨然唱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仯�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刘恒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是当年的金戈铁马、三国争雄。

吕雉的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是当年的铁马金戈、楚汉争霸。

吕雉这辈子，除了在刘邦斩蛇起义前，与丈夫享受过几年布衣夫妻的安宁生活，此后**漂泊、居无定所，甚至被项羽俘虏，做了数年的阶下之囚，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杀身之祸。

吕雉曾经一直在恨，她恨那个残暴不仁、饕餮吞天的项羽，恨他给了自己那么多的苦难与洗不清的屈辱。

她恨自己凉薄无情、绝情绝义的丈夫，为了天下，竟然可以置老父、妻子于不顾，为了自己活命，不惜把他们的一双儿女推下马车。

可是，当他们相继离开自己，当他早已有了新的枕边人，当仇恨被岁月一点点洗刷，当她在回望那逐渐远去的楚汉风流，有的只有拔山举鼎的英雄悲歌，风起云扬的天下之志，永不止步的慷慨热血……

英雄禁不起细看，因为他们在生活中充满了缺点，可但他们逐渐远离，却又如此动人心魄、旖旎万千……

在座的王侯将相，久久无话，他们放下酒杯，开国的列侯们，颍阴侯灌婴、汝阴侯夏侯婴、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安国侯王陵、棘浦侯柴武、清河侯王吸、广平侯薛欧更是噙满了眼泪，脑中满是龙吟虎啸、往事如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哪个须发皆白的列侯，率先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

所有的开国功臣，以拳击案，以深沉顿挫的苍凉迎合：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陪座宴饮的绛侯周勃，也不禁心神剧震，就在这一瞬之间，他感到了当年高祖皇帝、西楚霸王才能带给他的震撼与磅礴，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看着一旁的曲逆侯陈平，陈平也眼含热泪，点头道；

“非他莫属！”

两个月后，带着无限的荣光、无限的遗憾，还有许多未竟的事业，一代女帝·吕雉（字娥姁）溘然长逝，作为秦始皇统一中国，实行皇帝制度之后，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性，被司马迁列入记录皇帝政事的本纪，后来班固作汉书仍然沿用。

吕雉统治期间实行黄老之术与民休息的政策，废除挟书律，下令鼓励民间藏书、献书，恢复旧典。为后来的“文景之治”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司马迁在《史记·吕后本纪》中对她的评价是“政不出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吕后死后，与汉高祖合葬长陵，重新去找那个自己恨了一辈子，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一旦得生者，岂有常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