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七）夫唯不争

“混蛋！混蛋！你们这些混蛋！居然敢找人冒充我！竟然敢背叛我！”

当李商谢绝薄昭的好意，独自一人到了囚禁刘恒的地下室，当他打开牢门，李商、刘恒四目相对，刘恒一下子明白了！

自己被母亲抛弃了，自己被舅舅背叛了，自己被这个世界当成了垃圾，自己要被囚禁到死了!!!

他素来跋扈，此时更是血气上涌，他发出一声狂怒而绝望的怒吼，扑向李商，想要置他于死地。

结果，没人看清李商用了什么招数，只听“噗通”一声，刘恒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一个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一个是**臭未干的小子，根本没有可比性。

刘恒不甘心，爬起来继续打，结果又是“噗通”一声，连头都摔破了，流出了鲜红的血。

“摔啊，起来再摔啊，你个没用的少爷秧子！”李商看着刘恒，冷冷地挑衅道。

刘恒还想起来，可全身疼痛欲裂，他只能颓然地躺在地上，绝望地叫骂：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梁永远是梁，柱永远是柱，梁不可能成为柱!!!”

李商冷笑了一声：“你的愤怒也不过如此了。”

李商坐在地上，笑了起来，却让刘恒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威压，这是在战场上带过兵、杀过人的军人、武士才有的震慑力，不怒自威、不寒而栗。

“你想知道我内心的愤怒吗？我曾经经历过帝王的算计和背叛，与所爱之人永世无法相见；我曾亲眼见到乱世之中，人民像草芥、如刍狗般被像宰鸡一般杀戮，你经历过尸骸遍地吗？你经历过众叛亲离吗？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我经历过！看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我和苍天对抗过，我和命运搏斗过，呵呵呵……如今，历史亲自把一个能够实现无数人理想的使命和机会交给我，代替你？成为你？不！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在我看来，你连袁术那个贱人都不如！”

刘恒看着他，一脸茫然。

“算了，就凭现在的你，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却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你，明明锦衣玉食，却为了一点点争风吃醋的破事给无数人痛苦，又如何能够理解‘天下’二字的真谛？”李商冷笑道，随即拍拍手。

两个虬髯大汉裸着上身，随即凶神恶煞地走了进来。

“把她。”李商指了指窦氏，“带走！”

刘恒大惊！窦氏是他的宠妃，是他第二任妻子（他的原配和所生的四个儿子早已在苦寒的代国相继去世、夭折），也是他的心头肉，他骨碌一下爬起来，抱着李商的腿嚎啕大哭、拼命哀求：“我求求你，别带走她，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

李商又森森地笑起来了：“对不起，我不喜欢享用被别人玩儿过的女人，不过，这两个壮汉，会替我好好‘伺候’他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窦氏的哭喊、李商的狞笑中，牢门再次被“嘭！”地关上，李商就这样狠毒地、无情地夺走了刘恒的最后一丝希望，把无尽的黑暗和绝望留给了他。

我：李商，你……

副**：陛下这么做，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个男人，要想真正脱胎换骨、淬火成钢，唯有熬过这条看似没有任何出路的修罗之路。男人并不是一出生就是男人，有的男人活了一辈子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有的男人，在一夜之间，就可以顶天立地！

李商：刘恒的童年太扭曲了，他的心性、人生早已完全走形，要想纠正他，必须要用“猛药”，必须先破而后立，必须用最大的耻辱与打击将他人生的大厦彻底摧毁，然后，他新的灵魂与未来才有机会在一片废墟中破土而出。

是的，往往在绝望之中，希望会静静地酝酿。

“恭喜王爷、王妃，您有喜了……”两个月后，在替王妃窦氏号脉之后，从京城派来诊治的太医向刘恒，也就是李商道贺。

只见刘恒面带喜色，也郑重地向太医行了一礼。

“哎呀！微臣何德何能，敢劳王爷如此大礼？!”医官诚惶诚恐，长跪在地。

刘恒笑着搀扶起他，温言道：“这有什么，高祖皇帝在得天命前，也不过是江湖上的豪侠酒徒，要是没有你们辛勤付出，又岂会有如今的汉家天下？该谢的自然是我们啊！”

一席话，感动得太医涕泗横流，不能自已，太医虽然属于朝廷官员，但毕竟不是文臣武将，属于社会的末流，因此，虽然医生们救死扶伤，却经常收到勋贵们的白眼，如同仆役一般使唤，刘恒的话如二月春风，沁人心脾，充满了一种尊重、认可和勉励，如何不让太医感动？刘恒取出十两黄金，递给太医：“代地苦寒贫瘠，本王府中也无余财，一点薄利，不成敬意。”

太医无比感动，再三致谢，这才离去。

刘恒看了看窦氏，吩咐宫女们送她回去好生休养。

在宫女的搀扶下，有孕在身、面无表情的窦氏准备回后宫，突然，窦氏回过头来，看着已经在埋头全力处理废弛已久的代国政务的刘恒。

“有事么？”刘恒头也不抬，淡淡地问道。

“谢谢，谢谢您……”窦氏的眼圈儿突然红了，她艰难地跪在地上，庄严肃穆地额头碰砖，行了一个大礼。

刘恒为什么要酷虐他的丈夫，窦氏懂了，不是杀他，是要救他。

刘恒为什么要取代他的丈夫，窦氏也懂了，他要用刘恒的身份，去救人、救代国、救天下。

刘恒见状，赶紧起身，扶她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你能明白我的用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把孩子生下来，传承大汉的血脉，我答应你，一切都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窦氏抹了抹眼泪，“您说……他……能熬过去吗？”

刘恒想了想，坚定地说：“会的，因为你如此爱他，即便是和他不得不分开，依然如此爱他，我相信，这份心意，一定能冲破重重阻隔，为身处苦难、黑暗、绝望之中的他带来战胜一切的希望，这就是人类灵魂之间的羁绊啊！”

窦氏用力点了点头，又是一拜，诚恳地说：“请王爷赐名！”

刘恒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果是男娃，就叫他……刘启！”

窦氏疑惑地说：“那女娃呢？”

“不，一定是男娃！”

果不其然，公元前188年秋，代地中都（今山西平遥县西南），一个叫刘启的男婴呱呱坠地，他就是未来继承文帝事业与传奇的一代雄主·汉景帝。

而把窦氏从地牢里那个“无名之辈”夺走的那一刻，刘恒便下令，不允许任何人冒犯窦氏，而刘启的降生，也是从那个人和窦氏在外游猎的那一晚种下的。

窦氏在养胎之余，都会派人把刘恒每天处理的政务、言行抄录一份，送给地牢里那个身处无边黑暗的人，而这一切，也是刘恒默许的。

一开始，不明就里的“**”以为是刘恒故意羞辱他的，动辄把窦氏托人送来的竹简扯得粉碎、破口大骂，如此三年，三年如是；又过了三年，他麻木了、厌倦了，任又聋又哑的奴婢们把竹简堆得老高，也不理不睬、如同痴呆。

第七年的时候，看着过来送衣物的奴婢，这个蓬头垢面、行尸走肉的**突然平静地问了一句：“喂。”

由于服侍他的宫人都是又聋又哑的人，所以毫无反应。

**又问：“外面……起风了吗？”不知何故，宫人抬起了头，冲着他笑了笑，随即退下。

“是啊……是这样的……”**仰头望着空空如也的穹顶，“我的人生……也该起风了……”

他说得没错，西伯利亚的寒流，带着寒冷却又清新的空气，洗练着这片土地上的污浊与黑暗，北风呼啸，树影摇曳，看不到外面世界的他，坐在堆成小山般高的竹简旁，开始一卷一卷仔细地读了起来，越读越惊讶，越读越入神。

这七年间，在“刘恒”的主政下，原本贫穷苦寒、治安混乱的代国终于迎来了崭新治世之风。刘恒效仿“诸葛亮治蜀”的举措，在施行“仁政”的同时，制定了严密科学的法律体系，奖功罚过，身体力行。并且“明法之教”，注重文化与法治精神的普及，反对愚民政策与不教而诛。同时，刘恒每年都将朝廷发给自己俸禄的大部分捐给官府，发动一切资源，大力推动生产，兴农、重农、护农，鼓励工商业协调发展，并招揽流民、大力垦荒，发动苦刑犯，组建边防军，以军功减免刑期，修葺军事堡垒，严防匈奴入侵……

更可喜的是，目睹代国的惊人变化后，许多的学者、儒生怀着教书育人的理想，不畏艰险，坚定地北上代国，开馆授课，数年后，代国文教大兴，出现了不少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他们相继被征辟、推举，进入朝廷，歌颂着发生在北国的奇迹。而他们中的很多人，曾是罪犯、贫农、**、走卒……知识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再造了他们的人生。

七年间，代国大治，曾经充满暴力与血腥的“无主之地”，竟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匈奴不敢滋扰。同时，在薄昭统领的情报系统的运作下，刘恒的贤名、美名传遍天下，纵然是在最南边的南越王赵佗，都知道大汉帝国有一个仁德的代王。

而在政治上，刘恒却坚决不参与一切朝廷的斗争与倾轧，安心做一个塞王，哪怕是在赵王刘如意死后，皇太后吕雉有意扶植贤名远播的刘恒为赵王，让他掌管大物博、人口稠密的赵国，刘恒却婉言推辞，理由是自己放不下代国的百姓，愿意继续在这块穷乡僻壤的代国与当地的穷苦百姓共患难。

纵然是冷血无情的吕雉，看到刘恒情真意切的辞表，也不禁为此子的宽厚仁慈所感动。代国的百姓，听说刘恒连赵王都不做，也要继续陪伴他们，一个个感激涕零，代国的人心也更加凝聚了。

而在长安的曲逆侯府，当右丞相陈平和太尉周勃，看到在齐国飞扬跋扈的齐王刘襄（刘肥之子），还有骄横勇武的淮南王刘长，这两个“主子”不停地派人找到陈、周这两位开国元勋，表示吕后一死，他们将联手“勤王”，发兵关中，帮助功臣们剪除吕家。

“这就跟我在项羽手下目睹的那样，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陈平冷笑道，作为汉高祖刘邦的“智囊”，陈平是当时玩弄阴谋第一流的高手，齐王、淮南王这两个小子的手段本事，给他当徒孙都不配，“齐王、淮南王，看似是出于忠心，其实是在觊觎诛灭吕氏后的那个位置。”

“嘿嘿，小屁孩，太嫩了。”周勃嘿嘿一笑。

“不过……有一个人，倒是让我大为惊讶。”陈平说道。

“你是说……代王刘恒。”

“哈哈，正是！”陈平一拍大腿，竖起大拇指，“老伙计，你可以！心里透亮的！你看，吕后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刘氏的诸侯王们都蠢蠢欲动，眼看着天下就要乱了，所有人都像浑水摸鱼，争一个好位置，唯有此子，安之若素、不动如山，仿佛这一切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一样。就好像一个绝世美女就在身边，他却无动于衷，专心保境安民，做自己的事情。”

“这种定力，简直比得上当年面对咸阳的美女财帛，却封存府库、约法三章、还军霸上的高皇帝了！”周勃也赞叹道。

“因为，代王这小子非常明白，如今的天下，‘由乱入治’没多少年，大汉还需要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像齐王、淮南王这种上蹿下跳的败家子，是当不了天下的帝王的，只有能继续给予万民康乐与安宁的仁君，才能在诛灭吕氏后，继续统治整个天下，延续高皇帝、吕太后的仁政。”

“是啊！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