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十三）夜宴

公元前180年末，长安宫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功臣勋贵们在白天参与了新皇刘恒的登基大典后，依然兴致不减，在长乐宫与刘恒一同宴饮作乐。

功臣们能不高兴吗？能不激动吗？能不纵情宴乐吗？这十几年，刚愎雄猜的汉高祖、心狠手辣的吕太后……在他们凌厉的压制下，大家伙天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竹签子插死的韩信，如今，终于来了位素有仁义之名的新君，大家的好日子眼瞅着就要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刘恒惊讶地发现，本来尚自遵守朝廷礼仪的侯爷们，几杯酒下肚，立马露出了草莽本色，满嘴的“荤段子”，从老灌家小妾的屁股意淫到老周家婢女的大腿，好几个大老爷们喝高了，还掏出家伙骂骂咧咧地在长乐宫的门口“哗哗”撒了几泡大尿，让围观的宦官们叹为观止。

摆明了，这些“老资格”们根本没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嘛。

刘恒和站在一旁担任郎官的贾谊对视一眼，摇头苦笑。他们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汉高祖刘邦如此豪爽洒脱，到最后却忍无可忍，任命前秦大儒叔孙通制定朝廷礼法，强迫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开国功臣遵循。

“他奶奶的！当初高皇帝拉着我的手说：‘安刘者，勃也！’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将来安定天下的，就是老子我！周勃！我告诉你，要是没老子，这天下，不知道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此时刚被升为右丞相的绛侯周勃已经喝得酩酊大醉，骂骂咧咧地用自己的大嗓门嚷嚷道。

此语一出，无论是从右丞相升为左丞相的陈平，还是刘恒，都心中一凛。

陈平的惊愕，是因为他知道，作为臣子，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快要逾越臣子的规矩和边界，要是周勃再口不择言往下讲，恐怕就要招来杀身之祸了。

刘恒的凛冽，是因为他知道，历史上还有一个人说过这话，这个人的名字，叫做曹操。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让县自明本志令》

刘恒把贾谊叫来，在他耳边嘀咕几句，贾谊点头，随即朗声说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右丞相周勃劳苦功高，即日起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一句话，全场哗然，功臣们纷纷望向高坐的皇帝刘恒，刘恒只是独自饮酒，旁若无人。

古人席地而坐，入室须脱鞋，所谓“汉承秦制”，西汉初年沿用的依然是秦朝的典章制度，秦制上殿不得佩剑。“剑履上殿”，即穿鞋佩剑直入殿堂。“赞拜不名”，即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的人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这是帝王给予大臣的一种特殊礼遇。至于“入朝不趋”，所有大臣朝觐皇帝时，必须小跑前来以示尊敬，唯有皇帝特许的宠臣，才能正常走路，慢慢走到皇帝跟前。

而西汉获得“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殊荣的唯一一人，是帮助高祖皇帝夺取天下、治理天下、居功至伟的开国丞相萧何，他不仅在战争年代保证了后方安定，确保在前线的刘邦足兵足食，更领导制定了大汉所有的律法制度，可以说，没有萧何，就没有今天的帝国。

如果说，韩信是刘邦“取天下”的第一人；

那么，萧何就是刘邦“治天下”的第一人。

刘恒此举，只要是个明白人都懂，他就是在暗示周勃：你功劳再高，高得过当年“兴汉三杰”之一的萧丞相吗？当年的萧丞相功高盖主，晚年尚且不惜故意强占别人的土地自污名声以自保，他要是敢在高皇帝面前这样狂妄，早就身首异处了！

只是，酒酣耳热的周勃并没有意识到酒宴气氛的微妙变化，他甚至连贾谊吆喝的一嗓子都没听清，还在那里呼三喝四。

这个时候，陈平看不下去了，他拿着酒杯走过去，勾着周勃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老周，陛下刚才赐你‘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你已经和已故的萧何丞相一样了啊！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来来来，老弟兄敬你一杯！你要是再不谢恩，只怕陛下马上还要给你封公封王，赐你九锡啊！”

陈平的话，如一盆从头浇到脚的冷水，周勃虽然是武将出身，文化不高，但也是久经宦海，他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

什么是“九锡”？九锡是中国古代皇帝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是最高礼遇的表示，《后汉书·袁绍传》注引《礼·含文嘉》曰：“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之士百人，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

可问题在于，大汉建国以来，哪怕是功高如韩信，都没有被赐过九锡，更何况，韩信、英布等诸侯王被诛杀后，汉高祖与周勃、陈平等人可是斩白马盟誓过的——“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若无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诛之！”也就是说，只有皇族刘姓才能封王，也只有建立军功、皇帝认可的臣子才能封侯。

陈平就是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暗示周勃：你现在恃功而骄，已经在危险边缘徘徊了，再不警醒，只怕要走韩信“兔死狗烹”的老路了！

被陈平的“当头棒喝”打醒的周勃猛地望向刘恒，刘恒一瞬间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这种眼神，他见过，那是当年“楚汉争霸”时，当汉高祖刘邦在荥阳、成皋与项羽苦苦相持，那边厢，率领汉军主力部队攻城略地的韩信便打起了“裂土封王”的算盘，眼瞅着他占据了齐国这块富庶肥沃的风水宝地，便优哉游哉地“正在城楼观山景”，眼见天下乱纷纷，就等着刘邦开个价，他再“闪亮登场”。

当韩信的使者带着“要价”来到刘邦的军营，刘邦很爽快地答应了韩信的条件，封他为齐王。

可是在刘邦满脸堆笑，送走使者之后的一瞬间，一股从骨子里渗出的肃杀之气，从眼神里射了出来，虽然只有一瞬间，却让樊哙、周勃、灌婴这些杀人如麻的猛将们鸡皮疙瘩直起！

后来，在汉高祖刘邦的默许下，吕雉把韩信关到在长乐宫的钟室，装进麻袋吊在半空，让宫女用削尖的竹签子把他戳死了。

没错，韩信死的地方，就是他周勃今天口不择言的地方！

周勃知道，这个眼神意味着什么，他赶紧跪在地上，向刘恒请罪：“微臣何德何能，敢与萧丞相比肩？望陛下念在臣年事已高，乞骸骨还乡！”

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周勃被刘恒扶了起来，只见刘恒又恢复了平时的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仿佛刚才的凌厉和肃杀不过是周勃的错觉。

“老丞相这是哪里话？老丞相劳苦功高，有安刘兴汉之大功，朕初登大宝、年轻识浅，正是需要老丞相及诸位勠力同心、全力辅佐之际，老丞相岂可弃朕而去？”

刘恒顿了顿，又说：“只是，老丞相的话也有道理，‘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是高祖赐给萧丞相的殊荣，朕不便再赐，不过，赐您还有陈丞相皇城内骑马的特权，还是可以的。”

刘恒此言一出，陈平也拜服于地，和周勃齐声拜谢：“谢主隆恩！”

此时，国舅薄昭、侍卫长宋昌进入宴会厅，朝刘恒点了点头。

刘恒会意，继续说：“如今，绛侯已经是右丞相，与左丞相陈平总揽朝廷大政，如若再统摄军事，担子重了些。所以，朕决定，封国舅薄昭为车骑将军，代替太尉暂管全国军事；封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禁军，负责宫廷及首都宿卫。”

原来，在功臣们和刘恒宴饮之际，薄昭和宋昌带着刘恒的诏书，火速接管了太尉府和南北禁军大营，把各级军事主官全部换成了自己人。如今，刘恒已经牢牢把握住了兵权，不再受任何人的节制了！

陈平、周勃，以及满座的侯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刻眼中对于刘恒的轻视全消，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和钦佩。

想不到，一向以“仁德”著称的代王刘恒，竟然在施行仁政的同时，还有如此鬼神难测、老辣精准的权谋！

现在，拿到兵权的刘恒已经是“过河不用船”了，这些侯爷们、功臣们要想安度晚年，只能乖乖听从他的命令。

“遵旨！”周勃磕头再拜。

刘恒笑着把周勃扶回座位，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问道：“老丞相，齐王刘襄的弟弟，朱虚侯刘章怎么没来赴宴啊？”

周勃答道：“禀陛下，朱虚侯身体不适，告假没来。”其实周勃心知肚明，在诛灭吕氏后的争位风波中，刘章力挺亲兄刘襄，如今功败垂成，白白便宜了四叔刘恒“坐享其成”，他一个赳赳武夫、天天都要进行军事训练，身体跟铁打的一样，哪里有什么病？心病罢了！

“这样啊。”刘恒笑了，“我这个侄子，勇冠三军、孔武有力，颇有当年西楚霸王之风，怎么说病就病了？唉，也是，他在平定诸吕中立下了大功，劳心劳力，也在所难免嘛。”

“陛下圣明！”周勃拱手答道。

看着周勃额头上沁出的汗，刘恒笑道：“我听说……二位丞相曾许诺，诛灭吕氏后，封朱虚侯做赵王，可有此事啊？”

陈平瞅了眼此时冷汗直冒，估计内衣已经湿透了的周勃，赶紧出来解围：“禀陛下，确有此事，但这也是权宜之计，毕竟他的亲哥哥齐王刘襄是诸王之首，剪除诸吕，少不了他的支持。”

“哈哈，陈丞相不愧是聪明绝顶，真是机灵，有齐王和二位丞相的金口，朱虚侯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刘恒掩口而笑，“只是这样，倒让朕有点儿难办了。不是朕对两位侄儿（刘襄、刘章）不放心，只是赵国地大、齐国地富，赵王、齐王若还是一母同胞，你们觉得，朝廷的命令对诸王们还贯彻得下去吗？”

陈、周二人对视一眼，意思是：本以为他们拥立的皇帝再有本事，根基未牢，不得不接下他俩应承下来的“烫手山芋”，谁想到这个皇帝手腕那么厉害，一夜之间就掌握了兵权，俗话说“有枪就是草头王”，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如今，这个‘烫手山芋’反倒让刘恒更好地拿捏他们了。

不过，此二人不愧是老油条，他们同时拜道：“全凭陛下定夺。”

刘恒想了想：“齐王和朱虚侯既然是亲兄弟，手足情深、亲密无间，这样吧，他们的父亲齐悼惠王刘肥，生前慑于吕后的威势，把城阳、琅邪、济南三郡献给了吕后，让她分封自己的亲族。如今，吕氏尽灭，按理说，三郡物归原主，要还给刘襄，朕就做一回主，把三郡还给齐王刘襄。再以齐王的名义，把城阳郡转封给朱虚侯，封其为城阳王，这也算是给刘襄一个面子，让他好好答谢自己弟弟对他的支持，这样，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你们觉得呢？”

话音未落，陈平、周勃和所有功臣们心里登时“嘶”了一声，这个“分封”的法子，简直是太绝了，这人得有多少心眼子，才能想出这种办法！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办法！

乍看之下，齐王刘襄拿回了琅邪郡、济南郡大片封地，朱虚侯刘章也如愿以偿地“加冕为王”，可实际上却是，刘恒死死拿捏住人性的贪婪和阴暗，狠狠恶心了一把刘襄、刘章兄弟！

在齐王刘襄看来，城阳、琅邪、济南三郡，本来就是齐国失去的土地，诛灭吕氏后，朝廷还给自己那是天经地义，根本算不上封赏！更何况，当初是自己率先发兵勤王，如今，自己不仅没有丝毫的奖赏，还要白白拿出一郡的领土给自己的弟弟。

岂有此理！

可如果自己拒不拿出城阳郡，那么，他和朱虚侯刘章之间牢不可破的“铁盟”就会瞬间瓦解，朱虚侯封王未遂，必然和自己决裂，到时候，自己必然在政治上众叛亲离！朱虚侯和自己决裂后，必然投入刘恒的阵营，自己无异于鸡飞蛋打。

岂有此理！

而在朱虚侯刘章看来，自己连老婆都杀了，玩命儿地诛灭吕氏，却被陈平、周勃、刘恒一个接一个地“戏耍”，陈平、周勃口口声声说封自己为赵王，结果等刘恒继了位，你们俩老东西说朝政不归你们管了，问皇帝去。结果皇帝虽然封自己为王，却要自己生生从盟友、亲哥刘襄的领土中拿一块建国。

你拿吧，刘襄必然心生愤恨，不再信任自己。

不拿吧，你就是抗旨不遵，注定不再有前途。

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注定都万劫不复，不再有兴风作浪的本事！

而如此布局最绝妙的是，除了刘襄、刘章兄弟自觉吃了天大的亏外，在天下人看来，你们两兄弟一个拿回了两郡，一个成为了亲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将来，他们倘若造反，那就是恩将仇报，注定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臭虫！

简直是岂有此理！

刘恒就这样，看似轻描淡写，却化解了陈平、周勃遗留下来的大问题。

果不其然，当齐王刘襄接到旨意，当即就气得口吐鲜血，第二年就积郁成疾，被活活气死。刘章呢？拖了一年多，无奈之下，也心不甘情不愿地去城阳建国，从呼风唤雨、叱咤风云的大功臣，变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王爷。

又过了一年多，整日借酒浇愁的刘章真的病了，不久就因病去世，年仅2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