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神：宣室篇（二十九）谢谢你 我的王

在饭店的包厢里，我和李商、贾谊，从夜景璀璨，谈到灯火珊阑，又从夜阑人静，谈到东方破晓。

看着天际放射霞光的朝阳，贾谊有些惊讶，没想到竟然谈了这么久！

老板知道是副zong理来吃饭，所以悄无声息地亲自过来加班、安排，临了坚持不收副zong理的钱，但贾谊比他更坚持，结了账，我们三人揉着眼睛、伸着懒腰走了出去。

“李兄……”看着码了上万字的电脑，还有“满载而归”的录音笔，我迟疑地问。

“啥事儿，说。”李商看着我，奇怪地说。

“你说，我的这些稿子要是发表，读者们、观众们会喜欢吗？当然，我一定会隐去你们的名字的。”

“你什么意思？”李商斜着眼看我。

“我的意思是，从你一开始的采访稿一直到现在，我粗粗理了理，要是按小说题材来看，都是现在最不受欢迎的‘快穿小说’，虽然您说的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但从形式上看，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小说。这种范式的小说……说句难听的是很不吃香的，我们集团对此是有大数据分析的，真要发表，只怕前期买书号、买版号的钱全都要打水漂了。”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李商皱了皱眉头，“你要是缺钱的话，尽管找我要，不就是七八万吗？撑死了十几万，对我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打水漂就打水漂了呗！贾先生当zong理前，好多企业去国外投资亏了好几万亿，要不是先生勒令他们在投资前花个几百万、上千万搞调查研究，组织人力物力研究投资地的环境、文化、习俗、基建、政策……他们亏得更多，可你看他们心疼吗？!”

此话一出，贾谊也不禁有些尴尬，忍不住咳嗽了声。

我用力摇了摇头：“李兄！你把我看成什么了！我的意思是，要是这本书不被大多数人看到、读到、震撼到，那么您、贾先生，还有无数、无数的英雄人物，他们吃得苦、受的累、承担的重担与信仰、走过的波澜壮阔的一生，他们身上所有的伤痕、痛苦与荣耀、生存与死亡，不是无人问津，不是千金之躯弃于草莽？他们的意义不是大打折扣了吗？!”

李商看到眼泪都快急出来的我，有些歉然地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说：“小尹啊，我走过了近千年的时光，贾先生的人生，如果算上西汉的、中唐的也有八十多年了，在这期间，多少人壮志未酬？多少人怀才不遇？多少蝼蚁当道？多少瓦釜雷鸣？多少奸佞当朝？多少禽兽食禄、滚滚当朝？我们见得不公平、不公正，比一般人吃的米还多；我们受过的否定、屈辱、责难，比一般人流过的泪还多！比方说，那个淮南王刘长吧，他在封地不用汉法，自作法令，出入仪仗比起皇帝尤甚，不仅如此，他还与匈奴、闽越首领联络，图谋叛乱，颠覆朝廷，事情败露后，所有人都要求判他死罪，朕赦了他，废其王号，谪徙蜀郡严道邛邮，网开一面不能再网开一面了。可是他呢，非但不感恩，反而沿途散布谣言，败坏朕的名声，最后怀着一口恶气绝食而死，用自己的命，企图把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你想，他刘长都死了，哪怕死人犯了再多的错，也是活人的不是？!以至于当时的百姓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朕能说什么？只能把这种侮辱、屈辱藏在心里，越发地奋发图强，做一些有益于百姓的事情。朕固然相信，公道自然人心，可朕对于人性的阴暗与狭隘也从不掉以轻心！纵然我活了这么久，久到自己都有些厌倦、有些腻歪了，可我对于人性的了解，可能连十分之一、百分之一都不到，我只能告诉你——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但永远要做好迎接失望，乃至绝望的准备！”

贾谊闻言，点点头：“一个记者如果不保持清醒，没有逆潮流而动的勇气和觉悟，反而老百姓喜欢什么就给他们看什么，老百姓最容易接受什么就给他们批量引进什么，这和狗仔有什么区别？你干脆去像当年的卓wei那样自己开个工作室得了！那么国家养你们这些国you企业的记者有什么意义？我可告诉你，人性是随波逐流的，关心的无非是那些食色性也！这不叫‘为ren民服务’，这叫把ren民引向绝路！真正的事业，一开始可能根本看不到任何回报，饱受误解、饱经猜疑、不被理解、不被认同，但总有人锲而不舍、默默地做下去，哪怕没有一个人喝彩。秦始皇是这样，封禅泰山时，由于天降大雨，他被淋成了落汤鸡，那些反对他‘大一统’政策的臣子、博士们不但不关心他，反而暗地里嘲讽他、讥笑他，可最后呢？当汉武帝从人心、从制度、从文化上真正完成了他的大一统伟业，铸就了如今中国的国家基础时，那些嘲笑的博士在哪里呢？恐怕早就化为了无名的枯骨、历史的尘烟！”

贾谊话音刚落，一道尘烟冷不丁地骤起，他猝不及防，呛得连连咳嗽。

一辆银色的悍马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我们面前。

车窗摇下，一个肤如凝脂、艳如桃李、长发披肩、顾盼生辉，却身着正装、英姿飒爽的女子，戴着墨镜，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地对贾谊说：

“领导，你要再不去打卡上班，可要被罚钱了啊！快，上车！”

贾谊苦笑了笑，摇摇头：“是是是，您说啥都对，话说……您今天不上班啊。”

美女笑了笑，摘下墨镜，一双湛蓝色的眼眸灵动婀娜，她盯着李商，一瞬间，忽然变成了温婉动人的小女人：“陛下回来了，我今儿请假，给他买点儿茅台，炒他最爱吃的几个菜，别说你不批啊，你不批我也走，快上车，趁现在不堵，我先送你上班，不然，你那小单车一准儿迟到。”

贾谊摆摆手：“不敢不敢，谢谢慎夫人！”

我一惊：“她是……慎……”

贾谊拉着我：“行了吧你，上车上车！”

我一看，李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笑呵呵地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一直以来的忧伤、忧愁霎时间一扫而空。

我哭笑不得地嘟囔道：“大猪蹄子，食色性也啊……”

慎夫人一踩油门，一个加速，悍马立刻在黎明的街道上风驰电掣起来，差点没把我和贾谊的馅儿给颠出来，此时，慎夫人光洁如玉的纤手向后递给贾谊一大叠文件。

“领导，我昨天敲了一晚上搞出来的，都是各地亟待解决的一些重、特大问题，您看看，另外，您中午的日程我给您腾出了两个小时，您可以抓紧时间好好歇一歇。”

贾谊点点头，戴上眼镜，在车上仔细地看了起来。汽车驶过王府井，驶过长长隧道，驶过钟楼、纪念碑，此时，广场正在升旗，红旗招展、红日喷薄，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突然，李商听到贾谊似乎是不经意地、轻声的一句话：

“谢谢你，陛下！”

李商回过头，身为副zong理的贾谊依然戴着黑框眼镜，飞速地看着文件，勾画着其中的要点。

这个时候，慎夫人握住了李商满是兵器与岁月、战争与和平留下的痕迹的手，慎夫人的手白皙、美丽，李商的手却粗砺、刚健，慎夫人深情地望着李商，温柔地说：

“谢谢你，我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