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谋划

王用憨把自行车停在了楼梯口的下边，提着东西正要上楼，突然听见草丛里发出“嗽‘嗽”的声音，他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汗毛都惊吓的竖立起来了，草丛里有一条黄花蛇，头抬起有一尺多高，正朝王用憨吐鲜红的舌头呢。王用憨下意识倒退了好几步，等稍稍平静了，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朝蛇狠狠砸下去。砸歪了，砖头砸到了楼梯水泥基础上，“咣叽”一声，碎砖块四处飞溅，有一块碎砖头差点儿蹦到王用憨脸上。

再细细看。蛇早跑的无影无踪了。

王用憨的办公室在二楼，当他爬上二楼走进办公室里，没等他坐稳，又急急乎乎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班组考勤表，摊在桌子上，拿出算盘，“噼里啪啦”累计起职工月出勤的情况了。

正忙着，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阵轻轻敲门声。王用憨没抬头看，低头拨拉着算盘喊一声：“请进！”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低声说：“王师傅，办公室的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王用憨这才从算盘上移开目光，一看来人是王丽华，惊讶的喊道：“哎呀，是你呀！有失远迎了，请坐吧！”

王丽华没坐，乜斜着眼睛看桌子上的算盘，看了一会儿问：“王师傅，这算盘可有年岁了吧？成了古董，要送博物馆呀！”

王用憨自嘲的说：“唉，人家算工资都用计算机了，又方便又灵巧，我不行呀，年纪大了，又没受过计算机专业培训，至今不会操作计算机，不过，我拨拉算盘还是很在行的！”

王丽华说：“是呀，为什么厂里不喜欢老人了，到了淘汰的年纪了。”

“是呀，是呀。”王用憨一边说，一边从厨子里拿出一个水杯，又往水杯里添加了一些茶叶，正要从饮水机里接水，王丽华客气的说：“王师傅，别泡茶了，这张表请你带交给赵主任吧！让他今天务必填好交到组织科去！”

“行，行，没问题！”王用憨一边答应，一边接过了表，低头一看是一张《职称晋升表》，随口问了一句：“赵主任晋升什么职称呀？”

王丽华答道：“助理工程师。”

王用憨闹不明白，赵主任小学文化程度，没有受过专业知识培训，又没有从事有关专业工作，怎么能晋升助理工程师呢？

“王师傅。”王丽华正要转身去别的车间，听王用憨问，便停下来说：“这次职称晋升政策较为宽松，不管有没有专业学历，只要从事这项专业工作满五年以上，都有资格晋升。”

王用憨听王丽华一说，想到了自己，自己从事财会工作十多年了，按理说这次也应该在晋升之内啊！至于晋升初级职称还是中级职称无所谓了，有个名分就行了。

王用憨问王丽华：“我从事财会都十多年了，这次也该晋升职称吧？”

王丽华想了想说：“按理说，应该有你，赵主任才干几天都有，你比他资格老，应该有。”

王用憨越听越想问个明白，干脆直截了当的说：“有我的表吗？”

王丽华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来的时候，高科长就给我这几份表，他都在表上填上了名字，反正我没看见你的名字。”

王丽华说完，拔腿去别的车间了。

王丽华走之后，王用憨把算盘往桌子上一推，再没有心思统计职工出勤情况了。

过去，在他脑子里根本没有晋升职称这个概念，他只知道厂里有工人和管理人员，管理人员又分为干部，一般管理人员，以工代干人员三类。至于工程师，经济师，统计员这些新名词，他还是听一个战友说的呢！

去年春节的时候，按照中国人的习俗，兴串门拜年，王用憨的战友在市经委工作，两个战友见了面天南地北闲扯的时候，战友说：“老王呀，真没想到，拿了半辈子枪杆子，如今又拿起了锤头扳手，呵呵。”战友笑了，“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呀！”

王用憨不解其意的问：“什么意思呀？”

战友自豪的说：“我晋升助理工程师了！摇身一变成了科技人员了。”

王用憨愣了，他在天能冶炼厂没听说过晋升职称的消息呀！也没人提起这码事。

战友说：“步入新时代了，不像过去那样了，在厂里干上一辈子，不管做什么事，什么专业，一律称为工人，现如今从事何种职业，就冠以什么名字，比如说：“搞机电的专业人员，给个职称叫工程师，搞经济的叫做经济师。”

王用憨听出门目来了，但他还没弄懂：“咱们这一行，该有什么职称呢？”

战友说：“统计方面的职称，比如说一开始给个统计员职称，经过考核还能晋升助理统计师，统计师，或更高一级高级统计师。”

“哈哈，”王用憨听了，兴奋的说：“太好了，我从部队来那天起，满打满算十多年了，一直从事统计工作，虽然没进行过专业培训，给个统计员职称就满意了。”

打这以后，职称一词，在王用憨脑子里生了根，发了芽，他多么盼望自己有个职称呀！那怕统计员职称也行。

王用憨低垂着头，倒背手在办公室里打转悠。他是军人，受过部队专业训练，军人步子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又走起了军人训练步伐。几步踏下去，踩得地板“咚咚”响，空心楼板不隔音，整个楼都要跳动起来了。班组小李正好来办公室有事，隔窗子看见王用憨倒背手，一圈一圈转悠，开玩笑说：“王师傅，你搞军事训练呀？”

王用憨这才回过神来，朝小李笑笑，说个瞎话：“刚才累了，活动活动筋骨。”

“不对呀！小李笑着说：“你耷拉头，皱着眉头，一点儿没有笑容，我看是思考重大事情呢！”

王用憨的心思让小李猜对了，可能刚才太专注，太投入了，让小李都看出来了。

小李走了，王用憨又胡乱想了起来：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晋升表呢？难道还没发下来？王用憨又摇头，自我否定了，是呀，如果有的话，王丽华这一次会一块儿捎来，既然王丽华说不知道，说明没有自己的晋升表格，没有晋升表格，意味着这次要失去职称晋升资格。她又想到了赵连奇，他从赵连奇提前结束军训就有了感觉：赵连奇有意给自己使绊子，打压自己，他了解赵连奇这个人，小肚鸡肠，一旦得罪了他，一辈子他都会窝心里，瞅准时机保准打击报复。

王用憨推开组织科办公室门的时候，高科长正端坐办公桌前整理《职称晋升表》。屋顶上那盏水银灯还亮着，高科长本来白洁的脸，映射的更加煞白。见王用憨推门进来了，欠欠屁股以示礼貌，笑了笑，又朝门后头的联椅指了指，轻声而客气的说：“请坐吧！”说罢，低下头还是整理资料。

王丽华从车间还没回来，她的椅子空着，王用憨没坐联椅，一屁股坐到了王丽华办公桌前了。王用憨一双捎带愤怒的眼睛落在高科长脸上。高科长乜斜王用憨一眼，依然低头整理资料，王用憨等了半天，高科长就是不说话，心里愈加焦急，挪了挪身子，又朝高科长看一眼：“挺忙呀？”他想打破两人无语的气氛，故意问一句。

高科长没抬头，脸上依然挂笑，也没回答王用憨的话。高科长是一只老狐狸，前几天他和赵连奇商议职称晋升的时候，他早预料到了，如果这次不给王用憨，老陈晋升职称，他俩一定会找上门来，虽然事先有思想准备，赵连奇以出差缘由躲起来了，可是，高科长收拾摊子呀！但他万万没想到，王丽华刚刚下车间，王用憨就找上门来了，王用憨问起来，如何回答呢？高科长好无顺序的摆弄资料，脑子车轮般飞速转悠，最后拿定主意，不管王用憨问什么，都装作和气的笑笑，言多有失，说多了还会纠缠下去，不说话，让他感觉出受到了冷落，知道没趣了，他就走了。王用憨见高科长微笑瞅她，不是点头就是摇头，从他嘴里抠不出一句话来。

王用憨部队上当了这些年干部，积累了不少人事关系方面的经验，他知道对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不表态，有难言之隐，有些话说了不算，说出来反而令领导烦感，惹一身骚。组织科只是一个职能科室，很多事情只有执行的权力，没有决策权。王用憨理解高科长的难处，他坐了一会儿，见高科长还是一言不发，腾地站了起来，一扭身倔强的走出了组织科，他要找赵连奇问个明白。

赵连奇办公室关着门，敲了几下没人回应，他伸长耳朵听听屋里没有动静，王用憨火爆脾气上来了，抬起腿狠狠踢去，“咣叽叽”踢门声在走廊像爆了一颗炸弹，“嗡嗡”响。

“谁呀？谁呀？”

薛主任从对门屋里跑出来了，他听见砸门声，以为有人找赵连奇，敲敲门没人就回去了，不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发展成了砸门。他感觉要出事了，赵连奇临走的时候，把厂里的工作交给了他，他要负责任呀！

“王师傅呀！你有事呀？”

王用憨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回头看是薛主任，怒冲冲的说：“我找赵连奇！”

“有事吗？”

“有啊！”

“他不在呀。等他来了吧！”薛主任见王用憨挺激动，为避免进一步刺激他，和颜悦色的说。

“不行，我有急事找他！”

薛主任说：“赵连奇出差了。”

薛主任知道说赵连奇出差了，王用憨就没办法了，停一会儿就回去了。他想起了赵连奇临走时嘱咐的一句话：“如果王用憨来找我，你出面安抚他就行了，只要他不闹事，别管用什么办法，安抚住你就算立了大功！”薛主任不好问清楚赵连奇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必要弄明白领导的意图。

“王师傅，来，我屋里坐坐！”薛主任给王用憨倒了一杯茶水，“喝，润润嗓子！”薛主任眨着小眼睛，客气的把一杯水放王用憨面前。

王用憨口渴了，端起茶杯一仰脖子“咕噜”喝下去了。王用憨望着薛主任，薛主任表现的很平静，很沉稳，五十多岁的他，显得干练，老城，虽然没有高科长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但脸上还是衬托着一种慈祥和随和。他坐王用憨对面询问，且又关心的说：“王师傅，回车间吧！免得班里有人找你。。。。。。。”

王用憨倔强的望一眼赵连奇办公室：“我等赵连奇，我等他来了，我不能走！”王用憨话里很硬，愤愤地说，“我要问他为什么怎样做！”

薛主任早知道王用憨找赵连奇的缘故，点点头，又眨眨小眼睛：“等也白等，恐怕你等到天黑也见不到他呀。”

王用憨惊讶的问：“为什么？难道他不上班了？”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他这几天不在厂里。”

王用憨愣怔一下，追问道：“他去哪了？”

薛主任说：“这次出差至少三四天呢！”

一句话，王用憨像被一盆冷水顺头浇了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刚才过于激动的心情，似乎停止了跳动，他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望着窗外。

天上有云，悠悠的白云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上，打着转悠，太阳时而被云遮住，时而又从云里钻了出来，当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的时候，明亮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射进屋里，洒在办公桌上，洒在薛主任脸上。紧靠窗户的那颗大杨树，叶子让秋风扫成光秃秃的了，只剩横七竖八粗的细的枝条在风里摇晃。飞来一群麻雀，落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着，蹦着，打闹着，互相追逐着。

“等他来了吧！”薛主任认真的看着王用憨，用关心且和蔼的口气说。

“恐怕他来晚三秋了！”王用憨摊着双手，泄气而又抱怨的说。

薛主任心里暗想：赵连奇这只老狐狸，早做好了应对措施了，薛主任虽然没参合职称晋升的事，但他知道，赵连奇一直对王用憨，老陈有成见，无论大事小事都打压他俩。薛主任看看王用憨激动地布满皱纹的脸，花白头发像一蓬篙草，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怜悯之感，这么大岁数了，干不了几年就退休了，给他晋升个统计员又能怎样呢！唉，还不是一个最底层次的职称，还能顶了你的厂长位置？他突然对赵连奇有一种异样的看法。

“王师傅，算了吧！干几年退休了，有个好心态比什么都强！别生气，身体健康第一！”

王用憨执拗的说：“你说，我干统计员十多年了，难道这个统计员职称都不给吗？！”

“唉！王师傅，这么大年纪了，算了吧！争来争去挣不上，闹一肚子气，何必呢？！”

薛主任很理解王用憨此刻的心情，作为一名转业军人，来到了工厂里，按照国家政策至少要安排一个科级干部职务，赵连奇不但没给他安排，弄来弄去把他弄成了“以工带干”，到后来连一个统计员都沾不上边，赵连奇确实做的过分了，于是，薛主任诚心诚意安慰王用憨。

“谢谢你！”王用憨突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往外走，他从内心感激薛主任的话，但他又想：谁都会说好听的，职称的事自己不争取，岂不是让他睁眼说我好欺负？既然赵连奇出差来，还有高科长呢，组织科就是管职称晋升的科室，高科长还能什么事都管不了呀？

当王用憨怒气冲冲又一次来到组织科的时候，看见老陈也来了，老陈正和高科长争辩呢！老陈瞪一双愤怒的眼睛，嘴角里沾着白花花的吐沫星子。

“高科长！”老陈说，“我是**前的中专生，国家知识分子政策都下来多年了，我的同学都去了管理岗位了，唯有我还在工人岗位上，什么原因呢？是我老陈水平不行，还是专业知识不行？还是工作能力不行？都不是，谁让我进厂那年为一件小事，头脑发热了，上火了，打了赵连奇一个耳光子！啊，赵连奇永远记恨心里啦！”老陈，越说越激动！“这次晋升职称竟然还没有我。。。。。。。”

高科长坐老陈对过，白洁的脸皮始终微微笑，不时眨巴眨巴眼皮，点头又摇头，一言不发。无论老陈如何数叨，他就是不说话。

高科长干了多年政工，激累了一套完整的成熟经验，他信奉话多有失的信条，只要遇到闹情绪的职工找上门来，一定闭嘴，不能多说话，否则，多一句话，都会带来无数句唠叨。

王用憨大声喊：“高科长，你说句话呀！为什么不给我俩晋升职称？你说！你说呀！”

洪钟般的声音，要把屋顶冲塌一样。高科长再也不能不说话了，他无可奈何的翻翻面前一摞表格，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来，这才用笔点了点桌子：“王师傅呀！你也当过干部，兴许你比我还清楚，组织科只是一个办事科室，没有决策权力，明白了吗？”说罢，高科长摊着一双手，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

王丽华从车间回来了，她走到王用憨跟前，插言说：“两位师傅，请你们谅解我俩好吗？我俩是小媳妇拿钥匙——当家不主事！”

“哎吆！”老陈愤愤地说：“既然你们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承担责任！那么，我们找赵连奇去！”老陈说罢，大步往外走。

王用憨说：“别去了！他出差了，三四天后才能回来！”

“出差了？”老陈瞪大了眼睛，“他早不出差，晚不出差，偏偏这时候出差！”

王用憨说：“谁知道呀？世界上就这么多巧事。”

“巧个屁！”老陈抹抹嘴角上的吐沫星子，“他知道咱们找他，有意躲起来了！”

老陈这句话，还真提醒了王用憨，刚才没往这边想，也没有想这么多，他了解赵连奇的为人，这个人为了个人利益，鸡刨狗盗的事都能干出来了，他对自己和老陈的打压，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点儿雕虫小计，他能干出来了！

想到这儿，王用憨扯了扯老陈的衣襟：“别找他了，找到了他，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改变斗争方法吧！既然他不仁，别怪我们无义了。”

两人说着闲话走出了机关大楼，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夜深了，天底下一片沉寂，生灵大都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了，只有远处那一片灯火依然闪烁，不时发出“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宿舍南边空旷的田野里，南定河小石桥上“嗖嗖”的北风里，晃动着两个人影子。

王用憨站在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上，一手扶着栏杆，挺着胸，脸儿涨得通红，嘴角流着吐沫：“咱们只有抓住他的小**，薅痛他，不惜薅下一绺头发，他知道痛了，他才能知道咱们不好惹，不然老是他面前低三下四，他永远不会正眼看咱们！”

老陈跺跺脚：“是呀，是呀，二十多年了，我憋闷的心都要炸开了！”老陈握紧了拳头，过去我也有这想法，可惜独木不成桥，今儿遇到了你，咱们捆成一捆吧，干——！”

王用憨点点头：“如果再添几个人，咱们更好办了。。。。。。。”

“轰隆隆”，小石桥南边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轰鸣声打破了沉寂的大地，雪亮的灯光映射的小桥石桥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