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红烛

1946年7月14日深夜，西南联合大学闻一多教授，正在昏暗的红烛下，手执刻刀雕琢着一方印章，烛泪斑斑，闻一多神色如常。当印章的篆文划下最后一笔，闻一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拿起印章，吹了一口气，将其放入一方印匣中，匣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印。抗战中期、后期，国统区通货膨胀严重，即便是中国著名的学者，光凭工资也无法维持全家的生计，闻一多只好捡起篆刻的活计，靠刻印赚些“外快”，补贴家用。

此时，妻子高孝贞走了进来，给闻一多续了一杯泡着桑树皮的热水。

闻一多喝了一口，长叹一口气，热气在黑夜中缓缓升腾，化为了一缕寂寞的浩叹，他合上了匣子。

“哈哈，有这些‘宝贝’，纵然……哪天我不在了，你和孩子们也能撑个一年半载了！”

高孝贞的眼睛红了：“友三（闻一多的字），你明天真的要去吗？”

闻一多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开口了，声音很近，又仿佛很远：“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有一种东西，比我个人的生命更重要、重要得多，那就是正义、就是良知！不平则鸣、不计生死、仗义执言，是我们这些文人的风骨所在，也是民族的良心所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高孝贞抹了抹眼中不舍的热泪，眼神也变得坚毅了起来，她扶着瘦骨嶙峋的闻一多坐下。

“孩子们都睡了吗？”闻一多问道。

高孝贞点了点头。

“唉……”闻一多叹了口气，“其实啊，我多么怀念抗战那会儿的日子，孩子们都在，阿龙（郑龙）、星澜（沈星澜）这些学生，也是我的孩子。想当初，日寇犯境，阿龙投笔从戎，他以为，我会怪罪他没有完成学业，其实，能有这样慷慨报国，为了家国大义舍生忘死的学生，我闻家骅虽死何憾？那段在昆明的日子，阿龙回来了，还和星澜结了婚，几家人其乐融融，真好啊，看着这些壮志凌云的年轻人，为了国家慷慨豪迈、挥洒热血，真好啊……”

高孝贞再也忍不住，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友三，你若是真有……真有什么三长两短……”

闻一多笑了，他握着爱妻的手，劝慰道：“放心吧，纵然我死了，纵然李公pu先生死了，阿龙、常远、星澜还有无数我们看着长大的后辈，都会继承我们的理想和志向，化为天剑，化为龙魂，化为碧血丹心，守护我们五千年的民族，我们四万万的同胞！”

夜深了，闻一多摘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郑龙在清华求学时，“九·一八”突然爆发，面对国家危亡、国土沦丧，郑龙明白——诗词歌赋救不了中国，文学章句救不了中国，只有拿起武器，才能保家卫国！他终于在拳拳报国之心的驱动下，毅然投笔从戎，手书曾文正公“百战归来再读书”七字给恩师闻一多教授，随后头也不回地辍学考入中yang军校。临行前，闻一多教授赠给了他这张二人的合影，背面还有着他优美飘逸，又遒劲有力的字迹——“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这句诗出自屈原的《国殇》，饱含着闻一多教授期盼郑龙报效国家、拯救危亡的殷殷期盼。后来，未谙世事的郑龙百战沙场，成为了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在和同为闻一多门下的学妹沈星澜成婚时，郑龙将这张沾染了无数征尘的照片恭恭敬敬还给了闻一多，表示自己践行了恩师的期望与重托。在苍山洱海，郑龙对国家和平、天下太平之后的人生希冀言犹在耳，他希望带着大伯、老师、妻子、好友遨游世界、饱览寰球盛景，可惜，他的老师，却要先走一步了。

躺在简陋而整洁的卧榻上，红烛轻轻摇曳，燃尽了最后一滴烛泪，闻一多轻轻哼着一首词，慢慢进入了梦乡。

**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祯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