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集

　 　比

冬末春初，正是万物复苏时节，七十岁的弓大爷却悄无声息走了。大儿子率先从上海急匆匆赶来。大儿子是上海某区干部，权势金钱皆有。两口儿开来价值几百万两辆轿车，下属身前身后前拥后簇。为展示人脉关系，大儿子特意用醒目字眼把礼单写到白色丝绸帐子上，挂满院子。

二儿子从北京赶来，看大哥这派头，嘴上不说，心里早就火冒三丈，拿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要和大哥一比高下。二儿子早年毕业医科大学，眼下是知名心血管专家，为千万患者安装了心脏支架，住千平米别墅豪宅，价值上亿元，富得流油。院里实在没地方挂了，二儿子别出心裁，干脆挂在自家三辆价值千万，进口豪华轿车上。虽然虽然比不上大哥，可面子也绝不亚于他。

三儿子军事院校读书，毕业后从事军工国防工作，在金钱的诱惑下，毅然决然辞职，下海搞起了房地产。几年功夫，发了家，成了有名的企业家。光自己名下百套房产不说，千亿资产威震四方。他看两个哥哥威风八面，一撸袖子，披麻带孝跑到村口，电话一拨，眨眼功夫，柏油马路浩浩荡荡驰来一溜车队，让人阵阵揪心难受的哀乐，车头寄托哀思的黑花，灿烂的阳光下更显肃穆，庄重。

村子不大，村民尚未脱贫，街道还是昔日的泥泞土路，坑坑洼洼，窄窄狭窄。十几辆轿车将村子堵的严实。走路都要绕弯，礼单往哪里挂？三儿子披麻戴孝绕村转圈。比的是门面和气派，无论如何要压过大哥二哥。他干脆又拨通电话，调来工地四十吨吊车，礼单也写到条状丝绸上面，挂在吊车升降杠上，液压系统启动，耸立高空五十多米，风吹来，白花花账单蝴蝶式飘飘悠悠，尽显舞姿。最差的属四儿子，四儿子本来也能考上大学，谋一份出人头地职业，可惜读高中时，娘病重了，三个哥哥不在身边，弓大爷还没退休，伺候娘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他身上，白天夜里围着病恹恹的娘转悠，后来娘死了，学业却耽误了。四儿子全家收入就依靠田里那点儿粮食，生活过的拮据。四儿子没轿车，除了村里几个光腚时的伙伴，没有多少人脉关系，自然没脸面挂礼单。可是，四儿子家里仅有的那辆三轮机动车，看去锈迹斑斑，油污污，却派上了用场，坟地拉砖，运沙子，水泥，寿器材料都离不开它。百万，千万豪华轿车除了怕弄脏，陷泥里光憋死火，没法用。说起来，早年弓大爷在乡政府工作，用当下话说，属于**级别。由于他识文断字，重视孩子培养教育，三个儿子先后读了大学，建立了自己的家。前几年，弓大爷退休了，大儿子见父亲一人孤孤单单，生活不方便，把弓大爷接到上海家里。弓大爷大儿媳是上海人，南北方生活方式差异大，弓大爷住不惯，几次想回家，大儿子一片孝心，死留活留不让走。上海人习惯性把外地人称为乡下人，弓大爷认为这是歧视语言，和儿媳又没血缘关系，时间久了，难免锅台碰勺子。一次儿媳骂一句：“乡下佬！”弓大爷知道是骂自己，受不了，拍屁股回了老家。二儿子见老父亲回来了，北京豪宅里正缺守门人，把弓大爷接到北京家里。北京是祖国首都，做一个北京人是弓大爷梦寐以求的事，弓大爷高高兴兴去了。住一段时间，他才发现：北京好是好，春天风沙太狂，风沙一起，昏天地暗，憋的满嘴满鼻喘不上气来，即便门窗关闭，屋里也是一层沙。弓大爷好动弹，主动担起卫生工担子。一天到晚里里外外打扫好几次。上千平方米豪宅，一场下来，腰酸腿痛，累的眼花头晕。一天，弓大爷感冒了，浑身无力，躺床上睡一头午。二儿媳妇下班了，看见满桌沙尘没打扫，嘴里嘟囔一句：“养条狗还能看家，养你有啥用！”弓大爷迷迷糊糊听见二儿媳妇骂他，一气之下，没跟二儿子打招呼，背起背包回了老家。三儿子离老家几百公里，听说弓大爷回家了，为尽一片孝心，连夜把父亲接到他那里。弓大爷开始死活不去，说：“自己呆在农村好！”搁不住三儿子左右劝。三儿子家更气派，屋子装饰和皇宫差不多，一派富丽堂皇。院子里绿树葱葱，翠**滴。弓大爷开出一片地皮，种各种菜蔬，每天浇水施肥修剪，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乐此不疲。不久，弓大爷发现三儿子问题，烦了。原来，三儿子一天到晚不回家，今天请这个官员吃饭，明天请那个官员喝酒，身边的漂亮女孩几天一个新面孔。弓大爷警告三儿子，三儿子当成耳旁风，听不进心里去。弓大爷一气之下，一声没吭回了老家。回到家，弓大爷和四儿子一家住一起，四儿子一天到晚忙田里事，四儿媳管家务。四儿媳妇懂事，憨厚，懂节礼，一口一个“爹”叫，弓大爷吃喝拉撒，身上衣服洗漱全包了。弓大爷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但是，儿媳妇再好，不像自己亲生孩子，到了夏天，为解暑热，弓大爷喜欢赤身裸背，儿媳妇面前感觉不体面，提出到自己老宅住。四儿子儿媳妇听了，感觉弓大爷说的在理，为老人图个肃静，答应了。谁知道这一天，太阳亮晶晶升到头顶，弓大爷还没过来吃饭，四儿媳妇不放心，赶过老宅推开门一看，惊呆了，弓大爷安静躺床上走了。吹吹打打，热热闹闹，打发完了丧事。四个儿子各奔东西前，大儿子说：“没有了父亲，以后就没有了家，四个兄弟分开，不知道猴年马月再相聚，不如找个饭店聚聚，一聊兄弟之情。”几杯酒下肚，大儿子先开口，滔滔不绝谈论官场规则。说完，二儿子说：“医院挣钱如同水桶里捞鱼捞虾容易。”三儿子自然不甘拜下风，说：“搞到低价土地，才能挣大钱。”唯有四儿子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谈啥？谈种**，种豆子，种地瓜，谁愿意听！酒席散了，三个哥哥坐上豪华轿车要回去了。送到村口，四儿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说：“落叶总要归根，希望三位哥哥百年后，回来陪伴老父亲，这是我唯一希望！不知三位哥哥意下如何？”

　 　相见时难别亦难

老李老伴去世两年了，孤孤单单一人呆在家里，憋闷得慌，想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正巧，工会组织了一次退休职工免费旅游活动。老李毫不犹豫报名参加了。随着旅游团到达目的地，在住宿的宾馆门上，他意外发现埋藏在他心底多年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急不可待敲开门，看了半天，老李才认出她：记忆中的靓丽青春女孩，时光把她盘剥腐蚀成白发老太。老李感叹：“时光不饶人啊！”她也感叹：“天不转地转，谁能知道我们还能相见！”四十年前，老李十八岁那年，村里来了十几个下乡知识青年。有一个操南方口音的女孩，叫玲玲。玲玲长的细高挑，瓜子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人总是扑闪扑闪。村里来了这么多漂亮女孩，引来村里小青年的瞩目。玲玲不同于其她青年，她特别喜欢读书。农村里，读书人少。能找到一本适合玲玲口味的书难。老李的爷爷，父亲，哥哥是读书人，家里自然存储许多书籍，因此，玲玲就跟老李借书看。老李也喜欢读书，和玲玲爱好相同，两人一来二往，谈得投机，成了书友。一次，玲玲找到老李，问：“你家有【水浒传】吗？”**开始那阵子，【水浒传】是禁书，一般人见不到，农村很难找不到早年流传民间的【水浒传】老版本。老李见玲玲非常喜欢【水浒传】，动用了一切关系，最终也没找到。可是，从这以后，这件事一直挂在老李心上，他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玲玲喜欢的【水浒传】，满足玲玲愿望。偶然一次机会，听说远离这儿一百里地的一个镇书店进了几本【水浒传】，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老李从母亲手里要了三元钱，起一个五更，连夜赶到那个镇上。果然买到了向往已久的【水浒传】七十二回本上下册。老李如获至宝，回来路上，像怀里抱着不满周岁的婴儿，小心翼翼，一路飞奔，急不可耐把书送到玲玲面前。玲玲捧着还在散发油香的崭新【水浒传】，感动的大眼睛瞅老李，可能是太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后来，两人关系发展越来越密切，老李常关心问：“玲玲，你想看什么书，我保证给你借来！”玲玲心中荡漾着一种甜蜜和愉悦。习惯性用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看他，嘴唇紧闭，微微一笑。当时，藏在老李心中的秘密玲玲也许能够领悟到，然而，玲玲心目中的秘密恐怕老李尚在梦中。那年代的青年思想单纯，没过多想法，即使有一些想法，也羞于启齿。玲玲来村里三年了，按照当年政策要求，到了招工返城时间。一天夜晚，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遥远的空中点缀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星星，一弯新月露一下脸就悄无声息走了，大地朦朦胧胧。老李和玲玲默默在村南打麦场上走来走去，这是临走前的道别。但二人谈论的多是【水浒传】里面的故事。转一圈，玲玲突然说：“我心里难受！”老李一惊，关心的问：“哪里？”老李以为玲玲中了风寒。玲玲见老李认真的样子，“噗嗤”笑了，指指自己心口窝，说：“这儿！”老李这才领悟到玲玲话里的意思，心里一阵激动，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拉住玲玲纤嫩的小手。尽管这些来得突然，并不意外，是老李渴望已久的梦幻。玲玲动情说：“我走后，心里会想你的！”说着，玲玲哭了。他为玲玲抹抹泪，说：“我会到城里看你！”“真的？”“真的。”“一定？”“我保证！”“你愿意让我走吗？”“不愿意！”他摇摇头。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临走，老李帮玲玲整理行李，扛着送到车站。汽车开动的一刹间，老李分明看见玲玲隔着车窗朝他挥手，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老李强忍着，直到汽车走远了，他才失声痛哭。玲玲被分配到一个遥远的山区工厂，由于种种原因，从此，两人失去了联系。后来，教育制度改革了，老李考上了大学，毕业，结婚，生子。。。。。。。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做梦都没想到，老李和玲玲竟然在旅游途中奇迹般的相遇了。“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和我失去联系？”玲玲虽然头发白了，脸上多出些许皱纹，但她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瞅他时还是那样明亮，使他揪心。像当年一样，老李低下头，一颗心“突突”跳动，布满皱纹的脸皮瞬间变得绯红，低声说：“嗨，我也这样想，不知道为了什么！”玲玲想：四十年前，他为自己流过泪，想想恍如眼前，玲玲努力让自己回复常态。他想听听老李想说什么，她所期待的就是急于知道老李的思想。当听到老李老伴去世，孤零零一人生活时，他心里悠然升起一种苦楚和感觉，苦楚已经过去，任何人无法挽回；感觉是一种希望，希望就在眼前。四十年前不是有过同感吗？！“走，到下边的草地走走！”玲玲轻轻地柔柔的呼唤老李的名字宁静的夜，湛蓝的天空，皎洁的月光水银一样洒满大地，依稀看见翠绿小草梢叶上，挂着露珠，月光辉映下，闪着珍珠一样的光亮。自从玲玲爱人病故十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牵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柔情似水踏在柔软的绿色草坪上，兴致勃勃谈论往事，向往着美好的未来。玲玲眼前晃动着四十年前，给自己送书的那个青年的影子。老李眼前晃动着四十年前含着热泪给自己招手道别的青春女孩容貌。两人的思绪渐渐回到了那个充满青春活力的时刻。启明星升起了，晨雾渐渐笼罩在绿色草坪上，笼罩在高大亮丽的宾馆周围，同样笼罩住他俩恋恋不舍的身躯。临别时，老李例外仿效了现代青年人才使用过的礼节，柔柔的，轻轻地，用他暖暖的嘴唇，在玲玲脸颊吻了一下。玲玲顿感心潮澎湃，紧紧握住老李的双手，久久不愿放松。第二天清晨，汽车开动的一刹间。玲玲打开车窗，朝老李莞尔一笑，招手喊道：“回去再见！”老李也招手答道：“一定，放心！明天！”老李回到家第二天，屋子清扫一新后，又到市场购买肉类菜蔬，心满意足后，正兴致勃勃往回走，准备迎接新的生活。走到报摊边上，看到一个令他震惊而沮丧的消息：昨天，一辆去某城旅游大巴车与大货车高速路上追尾，车上游客掉到河里全部遇难。老李楞楞站在那里。他眼前晃动扑闪大眼睛的靓丽女孩，那个被时光盘剥腐蚀成白发的老太。一阵天旋地转后，他突然声撕裂肺喊道：“不会！一定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