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集

并非梦呓

人生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眨眼间，我退休十几年了。这些百无聊赖的日日夜夜里，我与白云广场结下不解之缘。不因为广场生长着葱郁茂盛的大树，碧绿的枝叶间鸟儿欢快的蹦跳鸣唱，伞一般的树冠下边，竖立一排排专供打发时光的人休息的长条凳子，还有那一帮和我一样打发时光的耄耋老头。四月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白云广场被染成了血红色，我无意间抬头朝路那边看，惊讶的喊一声：“哎吆！多年不见，你可好呀？”“嘿嘿，我很好！”“你很好，我就放心了！不过——”“嘿嘿，不过——”他还是当年当领导时候的作风，不等我说下去，打断我的话，“不过什么呀？不要隐瞒自己的观点吗！”官腔，浓浓的官腔，不过习惯成自然，多年来我听习惯了，并不为然。但我多年来窝心里的那个迷，一直憋闷着我，想问他，但，多少回张开话又咽到了肚子里。“开门见山问吗！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他挺挺肥大的肚子，一手扶树干，他站累了，年龄不饶人呀，他毕竟是七十八岁的老人啦。“请坐下说吧！”我指身边的长凳子，“坐下我问你。”他笑了，昔日白白胖胖的脸上刻下不少皱纹，岁月不饶人呀，不管年轻时皮肤多白多嫩，风雨定会剥削的斑斑驳驳，苍老不堪。“嗯，”他坐下，“你问什么？”他仰起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吧！既然你想听，我问，不过，你可不能生气呀！更不能不回答我的问题！”他挪挪屁股，温和的脸转向我：“当然了，我们都是退休老头吗，过去咱们一起上班，彼此都了解，既然问错了，不尽人意，我不会生气呀！”我莞尔一笑：“那——我就问啦，请问——”我闸住话头。“请问什么呀？”他有些急不可耐，我却难于开口，在他再三催促下，我咬咬牙，横横心，终于开口了。“你说！为什么你欣赏的人，寿命都短？”问题出乎意料，在场的人都吃惊。“这是问题吗？分明开玩笑。”我摇头：“不是，我确实把这个问题埋心底多年了，我感觉在你我有生之年，应该澄清！”我盯着呆若木鸡的他，转瞬，有些发怒：“胡言，一派胡言乱语！”他慢悠悠，低低的嗓音。我绝对不是有意损他，为避免难堪，我想转个话题。不料，他却死死咬住这句话，追根刨底问：“你举例子，我欣赏谁了？谁寿命短了？”一万个理由，一千句话，我是不愿意再开口了，但，他激我，我的情绪升到头尖上了，大声说：“你愿意听？”“愿意听！”“那么，我说啦！”他的脾气一点儿没改，突然耷拉脸，认真地说：“说呀！怎么婆婆妈妈的！活该坐一辈子老榆木凳子，没挪挪窝！”我不损他，是给他留面子，他反而揭我疮疤，这彻底被激怒我啦。我说：“你最欣赏赵奇吧？”我顿顿又说：那年，我和赵奇发生点儿小**，明明我占理，你却处罚我，说我不尊重赵奇，没几天时间，你把赵奇提升成车间主任，我还是车间技术员，没挪窝。你说，你是不是欣赏赵奇？”他沉默良久，然后小声说：“是有原因的。。。。。。。”后边的话我没听清楚：“原因，什么原因？”他脸有羞色：“难言之隐，不好说呀，欣赏赵奇怎么啦？”“我问你，你为啥不和赵奇拉家常了？”“他死了，我哪去找他？”“说得对，我问你，赵奇死的时候，多大年纪？”他低下头，掐手指算，说：“五十八岁吧？唉！还不到法定退休年纪！”“不，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唉！”他又抬头瞪我一眼，说：“他死不死与我提拔他无关，你不能把个别例子当成普遍现象啊！”“怎么？我话没说完呢！”“没说完再说呀！”“好啊，既然感兴趣，你听好！”“听好呢。”“赵奇死后，车间有好几个技术骨干你不重用，反而把王兆明提拔成车间主任，是吗？”他眯眯眼睛瞅我，嘴唇翕动几下，像吃了口泡面，说：“我提拔王兆明又怎样？”“嘿嘿，他小学三年级没毕业，社会流浪一些年，招工进厂了，他有专业技能吗？”“没有又怎样？一年不就修理十五台电解槽吗。”“真不害臊，那一年漏了多少台？你计算了吗？损失多少钱呀！”我说到这儿，他突然皱皱眉头，右手抓住左手指头，数数说：“嘿嘿，漏了九台电解槽，损失两千多万元呀！”“你处罚他了？”“没有。”“你大会小会表扬他！说他提高了工时夜，年底还评选他为厂级劳动模范。”“哈！有这事？”他瞪大眼睛，瞅着我问，“我怎么想不起来啦？”“你怎么会忘记？唉，不说啦，你说他活多大年纪归西去的？”他挠头皮：“这个吗，我还真说不清楚了。”“嘿嘿，告诉你吧！王兆明五十一岁死的。”一说到死，他身子一抖，差点儿从木凳子上歪下来，我一把扶住他，感觉他的双手冰凉。“真的？”他像听我讲天方夜谭故事，摇了一会儿头，又皱起眉头，似有所悟：“长叹道：可惜，可惜他了。你再也举不出来例子了吧？”他有些激动，用沾满泥土的手背揉揉昏花的眼睛，眼神里隐藏着许多担忧。“还有呢。”他拍拍脑袋，说：“既然有，说下去！”我突然变得很平静，又开始闭上眼睛笑，丝毫看不出后悔之意。“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提第三个问题。他笑眯眯点点头，我想：他今天如此好的心情，一定是多喝了几杯。但他没喝，两眼直视着我，看得我如沸腾的水，一阵激动，控制欲降到最低点，情面统统不再计较之内。“还有米杰！”“米杰？”他瞪大眼睛。“是呀，顶替进厂的那个米杰，当初你把他安排值班电工的那个，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你却对他很熟悉！”“我？”“是你！”“后来怎么啦？”“后来你把他提拔成厂里最年轻，最没有专业技术管理技术的干部！”一只乌鸦站在树枝上低吟，歌声低沉悲哀，他在表述此时此刻的心情？他扭头往西边天上看。夕阳落山了，白云广场罩一幕纱，幕纱像用水滤过一般。“你担心他没有专业管理技术，胜任不了，特意为他配备一个机械，一个电器技术员协助他的工作，我说对吗？”“你这是。。。。。。？”“我给你进行论证！”“论证什么？”“开篇那个题目！”猛然间，他似乎想起什么，摊着双手，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不这样做不行啊！”“为什么？”“他叔叔是市里的组织部长！”“组织部长又怎样？”“他管我的升迁吗！”“嘿嘿，你欣赏他！”“不，面子上欣赏。”“面子上欣赏也是欣赏！”“是呀，外人看来起码如此！”他像泄气的皮球，不再言语啦。胸脯一起一伏，大伙都看他。他拍了拍木凳板，就像拍着鱼刺卡了嗓子的人，然后又轻声细语的说：“话归正题吧，米杰活多大年纪？”“多大？”“四十九岁死的。”“哦，哦——”他闭上了双目。他没有刚才高兴，而是阴沉着脸，慢慢低下头。他想什么？我无从知晓。但我第一回见他脸色这样难看。。。。。。夕阳完全消失了，夜幕更加浓重。他说：“这些都是秘密，把他带到天堂里去吧！”

那片菜地

老陈退休才几天，单调的家庭生活就烦躁了。往常，一大早爬起床，洗漱完事了，老伴把一碗热乎乎的面条荷包蛋端上桌子，坐下不紧不慢吃罢饭，抹抹嘴，一拍屁股骑电动车上班去了。退休了，老陈早晨依然按点起床，依然洗漱，依然慢悠悠吃老伴端上来的热乎乎的面条荷包蛋。后边的事可让老陈犯难了，吃罢饭去哪呀？八十平米的屋子，除了沙发，书柜，还有多少空间？夹缝里转悠几圈，转厌了，下意识推开屋门，到楼梯间摸摸那辆伴随自己风雨兼程十几年的电动车把。没一会儿，感觉无聊，又回到了屋里。“唉，人要是没事干了，能烦死人！”

老婆拖着地板擦，站他面前，“噗嗤”笑了：“想干活还不简单，家里到处是活。”老陈说：“出来进去这两个房间，擦地板，擦窗子，一天擦十遍，还不把地板擦漏了！”老伴没吱声，回到厨房“咕噜咕噜”接了一盆水，倒锅里，放下盆，抹了**，然后才说：“谁让你干这些活。”老陈说：“不干这，还有啥活？”老伴乜斜着眼看老陈，看了一会，指窗外，颤着声音说：“那块荒地，夏天长满杂草，惹的蚊虫满天飞，你去开出来种蔬菜呀，一来，你有活干了，不闲着，二来，咱还能吃上环保蔬菜，多好的事，你不去想呀！”老陈愣了一阵，眼睛也看窗外，看着看着，就像满天乌云突然撕开一个口子，一下子露出月亮了，兴奋的一跺脚，“啪”一拍腚瓜子：“嗨！！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搂住驼着背的老伴皱巴巴的脸要亲。老伴一巴掌拍他脸上，推开他，惴惴的看一眼窗外：“亲，年轻时没亲够？多大年纪了！也不怕老脸皮沾掉你剩下的半个牙齿！”第二天清晨，老陈还是那个时间起床，洗漱，还是那个时间吃老伴做的热乎乎早餐。一切就绪，他先把电动自行从楼梯间推到储藏室里锁起来，然后回屋里换上一身旧衣服，拿起锄头，去屋前开荒种地去了。正是初春时节，天气一天暖和一天了，柳树吐芽了，蜜蜂满天飞了，嫩绿的草儿爬满地了。几天后，一场春雨过后，老陈种植的油菜出土了，又过几天，油菜长的满地绿油油了。老陈有事干了，不寂寞了，一天到晚蹲在菜地里，精心呵护着，瞅着，看着油菜一天天长。“五一节过后没几天，油菜长出四五个叶子的时候，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清晨，地里湿润润的，按理说，油菜让雨水一滋润，应该脆生生，绿油油了，可是，老陈发现油菜叶子泛黄了，有的叶子蔫蔫了。遭虫子啦？老陈跑屋里拿来那个掉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戴上，挨个仔细翻看菜叶，嘴里咕噜着：“没看见虫子呀，叶子咋黄了？”老伴拿着油腻腻的木梳，捋着稀疏的几绺白发，听见老陈咕噜，走过来低头看一会儿，说：“播种的时候，施底肥了吗？”老陈直起腰说：“还用施底肥？”老伴轻轻“唉”一声，眼睛从油菜上移开，瞅着老陈的眼睛，挖苦说：“让你光喝清水，不吃粮食，能长成这白白胖胖身子骨吗？”一句话呛的老陈半天喘不上气来，回过头，眼镜差点儿掉地上。想想也是，小时候在农村的时候，常说：水，肥，土，种，密，保，关，工，种菜也不能少了农业八字宪法，对了，对了。想到这儿，老陈拿个桶扭转身就往屋里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如今家家户户采用水冲茅厕，哪来的人粪尿，城市又不饲养牛羊，牛粪羊粪哪里弄去，唉，真没想到，种点儿菜难呢！见老陈咳声叹气，老伴的笑又浮上来了，还是挖苦老陈：“你呀，你呀，不脱裤子，放不出屁来？《农业小知识》上咋说的，去，翻开书本学学！”老陈·眨眼睛看老伴，看一会儿，还不能理解老伴的话。老婆放下梳子，捋捋头发，腾一只沾着毛发的手指头点老陈的额头，说：“剩饭剩菜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纤维素，这些物资经过生物分解和软化，可形成一种有效的有机肥料，改善土壤结构，提高土壤的保水保肥能力，促进植物生长。。。。。。。”没等老伴说完，老陈猛地醒悟，高兴地跳起来，一拍大腿：“哈哈，我明白了！”“你明白啥？”“剩菜剩饭是很好的有机肥料啊。”“是呀！”老伴说，“这不就得了！”老陈高兴一阵子，又犯难了，用沾满泥土的手摸摸脸，说：“咱俩平时这样节俭，哪来的剩饭剩菜呀？”“我算服你了！”看老陈垂头丧气，老伴指点他的头挖苦说：“你真不长眼，都说靠山吃山，靠河吃水，职业学院门口那两个垃圾箱里，那天不扔下一箱子剩馒头剩菜！你真是的！眼睛不长脸上，长哪去了？”“嘿嘿，嘿嘿！”老陈望一眼职业学院门口那两个垃圾桶，笑出泪水来了。

一连几天，老张都拿一个筐子一个桶，去学校垃圾箱里捡拾学生扔下的馒头和剩菜。回到家他又翻开《农业小知识》看，书上说：剩饭菜直接埋土里，会烧根，于是，他把剩馒头晒干，打成粉，装布袋里，留着翻地的时候和土掺合到一起。剩菜堆墙角里发酵后再掺和到土里，这样不用担心直接埋土里烧菜根了。老陈干的越来越带劲了，天天如此，阴天下雨也不停下，一眨眼两个月过去了。一天，老陈又去垃圾箱捡拾剩饭菜，发现没有了，一连几天，都如此。老陈感觉挺纳闷，过去扔的馒头没人要，都发霉了，这几天一个都不见了，咋回事呀？老陈想来想去不得其解，问老婆。老婆头摇得像拨浪鼓：“你问我，我又没把垃圾箱搂怀里，天天看着它！“你不是啥都知道。”我要啥都知道，早成神仙了！”老陈愁闷了几天，这天天黑月亮好，月光洒地上水银一样，晃晃悠悠，明明亮亮的。吃罢晚饭，老陈心事重重的出门遛弯，转过墙角，黑影里听见两个老太太说话，细听，说他呢。“还记得吗，二十年前，老陈买房子时，咱不理解他，还说他脑子错乱了，放弃单位福利房不住，花钱买社会上的房子不合算，可那时老陈说，这叫以房养房，将来房子涨价了，还能赚上一笔，你看他跟前这套房子，花两万买的，眼下能值八十万。”另一个老太说：“是呀，咱们当初要跟老陈学，也发了，可惜当初不相信他。。。。。”“是呀，这回咱一定跟他的脚步走！”另一个说：“你说，老陈能看准吗？”“咋？你还有怀疑，前边的例子不是明摆着吗！”“是呀，跟他脚跟走没亏吃。”“老陈这人精着呢，去年他就说过，丰收年要防贱年，如今，他都捡拾剩馒头储存起来了，保不准明后年有大灾荒。”另一个说：“可不是吗，饿乌，以巴说打就打起来了，你看国际情势瞬息万变，说不准哪天变脸，不然他捡拾馒头干啥，还晒干储存起来，这老头能看事。”

“你捡拾的馒头咋储存啊？”“跟老陈学呗，晒干打成粉！”。。。。。。老陈听到这儿，全明白了，他不愿意把话和她俩说透，他知道，有时候你越去解释，事情反而越解释不清楚。老陈耷拉着头在操场转悠几圈，看看满天星斗和天边飞来的那块很大很大的乌云，眼看要遮满天空了，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要下雨了？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回到家里，连夜把地里的油菜苗拔光了，找出两个编织袋子，把前段时间捡拾的馒头装进袋子里，扛肩上，又扔到学校门口的垃圾箱里啦。七月份，一连几天阴雨绵绵，晚风吹来，那块菜地上，密密实实长出了幼绿的杂草，几天功夫，杂草半人高了，蚊虫在枝叶间飞来飞去，野猫也悄悄过来捉老鼠，晚上蟋蟀鸣唱。。。。。。。学校门口的垃圾箱里，天天装满学生吃剩的饭菜，闷热的天气，半天功夫，馊了，从这儿路过的人，都闻到空气里有一股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