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集

　 　二大娘

这是发生在鲁西一个古老的农村，一个叫二大娘身上的事，时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二大娘住村子东头，大坑南堰。那时节，夏季暴雨一来，污泥浊水便从大街小巷，旋着窝的朝坑嘴里翻滚。二大娘就拿一条比她高出4——5倍的竹竿子，顶端系一个粗蓝布兜子，冒雨伸到水面上，打捞那些浮在水面上的浮柴。；漂浮在浊水面上的腐柴，一窝一窝，悠悠的打着旋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腐臭味道。二大娘将打涝上的腐柴一片片摊放在坑堰上。雨停了，云散了，日头把那黄灿灿的光线洒满坑堰，二大娘变换了湿衣?，穿身很干净的蓝粗布衣服，用烧火棍将那腐柴一点点挑开，晾晒在坑堰上。几天后，二大娘的厨房烟囱里便冒出了浓浓的綹綹黑烟，一股腐叶的臭味儿便在村里悠来荡去。?二大娘住的是东厢房，门口是一个很大的粪坑，二大娘全家的收入全在这粪坑里；坑是二大娘花了十多天的功夫一铁锨一铁锨挖的，二大娘将烧过的草木灰倒里面，放上水，再将黄土按比例掺进去，铁锨一搅和，坑里登时就变成了黑粪堆儿，只是嗅不出粪味儿。?

过些日子，生产队来敛粪了，二大娘就把粪坑里的粪全部上交生产队。队长望望粪坑，瞅一眼二大娘，笑着说：“这是黄土搬家，哪有粪味儿！”二大娘笑着的脸即刻耷拉下来，先是沉默，之后就是臭骂：“放狗屁，俺是上等粪。孩子拉屎拉尿全泡里面！不要？！不要俺留着上自留地！”于是·，愤愤的旋着小脚往屋里走，“咣当”一声将门死死关上。屋里传出“嘤嘤”的凄惨哭声。队长尴尬的站在院里，脸上很难看，好大半天才说“算了，算了，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容易，收下吧！给等外分。”等队长领人走了，二大娘才走出屋，拿把铁锨下到粪坑里铲粪，嘴里喃喃着说：“给等外分，活坑人，这个死王八羔子。”骂归骂，脸上终也挂着笑。夜深人静，二大娘偷偷将掩埋在屋旮旯里的好粪装上车，悄悄了到了自留地里。粪坑南堰，有一棵大秋梨树。秋天来临，秋梨树上便挂满了成熟的黄的绿的果实，密密实实，压弯了枝头。?????????????????????????????????????????????梨的香味在村子里浮荡。此时，二大娘心情极其不安，她在树下搭个吊铺，白日黑夜和大秋梨树做伴儿。吊铺头上立着一个烧火棍，是防贼用的。这时节，街前街后的孩子三五成群没早没晚往她家跑，站在大秋梨树下，脖子伸的大雁一样，眼睛盯着黄灿灿的梨子。二大娘百倍千倍的小心，不敢离开大秋梨树半步，嘴里一遍又一遍念叨着：“梨子苦啊，不中吃！”她的嘴就一咧老长。似乎吃了一口苦梨。心情不好时，她就发疯发怒的舞着烧火棍，瘪着掉光牙的嘴唇，赶鸭子一样的吆喝：“去，去，去，走开！全走开！”胆怯的孩子飞一样的跑走了，胆子大的非但不跑，也拿条棍子，学着二大娘的样子，声调：“去，去！。。。。。。”乱哄哄一片。二大娘生气了，烧火棍在孩子们的头上乱飞乱舞。其实，二大娘只是吓唬吓唬孩子们，棍子并落不到孩子们的头上。孩子们便笑，二大娘也笑，戏耍一阵之后，，二大娘就颠着小脚从屋里捧出一荫柳筐绿绿的虫咬或风刮落的梨，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像得了宝贝，捧在手里咬一口，龇牙咧嘴跑了。二大娘望着孩子们的背影，痴痴的笑，口里喃喃着说：“卖了梨，给孩子交学费够了。”可能是本家的缘故，二大娘对我有点偏爱。?记得是一个冬日，天气寒冷，地面冻裂了许多口子，太阳冷冷的悬在天空，树木全裹在冰冻里，天地间一片银白色。二大娘穿着?那身五颜六色补丁缝制的老棉袄，头上戴顶老头黑粘毛，破的，爬在炕洞口用烧火棍在草木灰里拨弄，终于从灰里滚出来一个焦糊糊的地瓜，她双手颤巍巍捧在我面前说：“屋里吃吧！”她朝西院望一眼，眼里留着一种恐惧。我躲在墙旮旯里吃。西院里突然传来了凶狠的叫骂：“憨熊。给人家吃！饿不死的憨熊！”?这是二大娘的小叔子相曲再骂。不知道为了啥，相曲经常骂二大娘“憨熊”。二大娘每次挨骂，总不还嘴，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耷拉着头，木讷的站在那儿，用一双爬满青筋的双手反复使劲的搓弄?自己的蓝布大衣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样子是心里十分痛苦。相曲骂累了，孩子们嬉笑着跑光了，二大娘脸上拖着一副懊丧的神情才回到自己屋里。后来，我才听说二大娘过去的一些事。?二大娘是十九岁嫁给二大爷的。二大娘娘家穷，出嫁时，娘家只陪送了一件粗布蓝花红底棉袄。二大娘人儿长的受看：大高个儿，水蛇腰，宽腚锤，脸儿方方正正白里透红，一头柔软乌黑的秀发，眼珠亮的像两个清澈透底的潭水。村里的人谁见谁爱，二大娘光屁股时的那帮小伙伴便嫉妒的要死。二大爷很满足，经常偷着笑，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两口儿恩恩爱爱过日子，二大娘很争气，五年内给二大爷生了两女一男。这年秋天，日本人打败了范祖先的队伍，占领了聊城，我的家乡就沦为了敌战区。生活苦了，二大爷就经常外出?弄点粮食。去哪里弄啊？二大爷回家从不和二大娘说。有时深更半夜悄悄回来，送点吃的，又慌慌忙忙走了。二大娘很担心，夜夜做噩梦。?到了秋后，一阵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变成了黄色和棕色，风卷起树叶在空中乱舞，空气很冷，云块低悬着，沉重的载着雨雪。二大娘直愣愣的站在寨门口，眼巴巴望着水口外那条通往野外的弯曲小路。夜深了，村子披上了一层雾纱，二大爷回来了，身后还带来一个人。二大爷将一小袋小米交给二大娘，就领那人急急进了西屋，关上了门。二大娘好疑心，偷偷隔着门听，隐隐约约听二大爷说：“这药八路军急需，你一定连夜赶到马司令那里去，亲手交给他。。。。。。”

马司令，不就是让日本人闻风丧胆的那个马本斋吗！，日本人赏一千大洋要他头的那个人。二大娘不敢往下想了，她战战兢兢的站在那里。这时，窗下突然闪过一条黑影，借着屋里的灯光，二大娘认出了是村里的保长刘清徐，。二大娘吓得两腿直发颤，眼睛发直发呆。人家是日本人的保障，可不能乱讲啊！她望着，看着三个熟睡的孩子，心里像打碎了酱油瓶子，又害怕又难受。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金灿灿的阳光还没爬上树梢，这天是个好天气，二大爷把豆子摊在场上晒。太阳偏西时，突然变天了，西北方向乌云翻滚着扑过来，二大爷正忙着堆豆子，突然，场周围响起枪声，日本人把这里包围了，二大爷经过一番反抗，打死一个日本鬼子，终因寡不敌众，被五花大绑带走了。后来，二大爷被日本人活埋了。和二大爷一块牺牲的还有五个人，他们都是马本斋回民支队的人。二大爷临死时大声喊道：“打倒小日本”，随即跳到了日本人挖的坑里。二大娘是听赶集人说的，那时，太阳刚落地。他目光痴痴的站在那里听人讲，没有哭，村里人都说二大娘心硬。晚上，二大娘却感到浑身发冷，心缩成一团，腹腔里像有什么“哗哗”的流淌，又像有什么在心尖乱刺。二大娘感觉有一股气就在嗓眼，她突然大呼一声，脖子一仰就倒地了。村里人赶忙上前掐人中，二大娘就“呃”的一声缓过气来。之后，就是唠唠叨叨的骂：”小日本该死！该死的小日本！我光知道那条黑影是。。。。。。我咋不知道那黑影是害人鬼。。。。。。”边说边打自己的耳光。四十年过去了，转瞬到了七十年代初。这年，天气久旱无雨。直到立秋，田里也没落一个雨点，大坑枯竭了，田野的草木变成了橘黄色，人们眼巴巴盼着老天下雨。一天夜里，二大娘在灯下做针线活，猛地看见窗外电光一闪，照的屋角都雪亮，接着“轰隆隆，轰隆隆”震耳的雷声传了过来。二大娘跑院里抬头一看。啊！头顶上乌云翻滚，就像千军万马，汹涌着，奔腾着，直向东南方向扑来。二大娘高兴的跳起来。霎时，屋外白茫茫一片，树木都看不见了，急雨点子拍打着窗子，“当当”作响、大街小巷千百股汩汩激流，汹涌着翻滚着朝坑嘴倾泄。坑里的浊水便暴涨，腐柴在旋涡里悠悠的打转，水漫过了坑堰，汹涌的往大坑南堰的房屋滚去。这时，二大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铁锨就往坑堰跑。她把裤腿挽过膝盖，蹒跚着小脚，顶风冒雨艰难的往水口冲，水漫过了她的大腿，顶头风几次刮得她后退，但它还是顽强的向前。。。。。。她终于滚爬到了溢水口，突然，她头顶五六米的上空，发出一声可怕的霹雳，闪电利剑一样直插下来，坑里的浊水便“腾”一声响，水花四溅，水面鼓起一串串水泡。雨依然下着，大坑暴涨的水却“哗哗一阵响退了回去，汹涌着朝河流奔去。天亮了，雨停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的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片灿烂的光线，照耀的满村油绿的树木像水洗过一番的，实在可爱。二大娘却静静地仰卧在大坑溢水口的斜坡上，手里紧紧地握着铁锨。人们看见新挖的溢水口，全明白了夜里发生的事。给二大娘送葬这天，村里的人都去了，住在大坑南堰的人家都披着孝衣。这天，天气很好，日头很亮，空气湿润润，凉爽爽。村里的几个媳妇说：“这日子，是二大娘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