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雀金裘叫作“雀金呢”

等我追出门去撵上黄色辇轿的时候，却发现弘历等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拉轿的十几个身穿黑衣服的苦力，一旁有两个骑马的官员手持马鞭不时地呵斥着。其中一个好像认识我，他看见我后有点吃惊，问：

“丁公公，您这是？”

我本不想理他，但他既然连我姓什么都叫出来，可见是以前的熟人了。我只好停下脚步回应他。我说：“娘娘让我去内右门打尖呢，她老人家申时要在那儿用膳呢。”我原来对十二时辰一无所知，此刻却张口就来，可见上辈子的学问积累有多重要：它起码能让你在关键时刻不掉链子。

那人不识趣，问我怎么不骑马。我懒得跟他解释，说：“娘娘说了，让我跑几步表示一下对皇上的诚心呢。”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直接顺着官道往前跑。

跑了半天也不见弘历的影子。我有些纳闷，也没处多想，只好沿着内右门一路跑向乾清宫。

乾清门那儿站着十几个腰挎短刀的侍卫，我正犹豫要不要拿出娘娘的鹅黄缎子，内中走出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来，嘴里叫着我“丁公公”，一边把我拉到一旁悄声问：“公公今天也来这儿凑热闹了？”

我不解，他道：“军机处的人来了两三拨了，还带着云梯，翻箱倒柜的，到底要找什么呢？”

我越发糊涂，他顺手捶了我肩一下，道：“跟我还装！不是娘娘让你来的？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呀？”

“一会在这停灵，娘娘要来，让我提前进去打扫打扫呢。”

他又给了我肩一拳，道：“老小子，到底是娘娘跟前的红人呢。”说完压低声问：“那娘娘晚上要住下了？”

我想是吧。

“呦，娘娘可有日子没来东暖阁住了。不过里面有丫鬟天天打扫呢，哪有公公动手的道理不是？”

看来此人知道我的底细，我想问他是谁，刚开了个头，这小子朝我又是一拳：“老小子，你又说笑，昨晚不是一起喝了半夜酒？你这是喝了断片了不成？今晚来我这儿喝吧，我东边板房床底下还藏着一坛子好惠泉酒呢。怕是过了今晚好几个月不能喝了。”

我也顾不上问为啥过了今晚就不能喝了，心里想的是：莫非就是丫鬟提到的什么常用潜？

还没等我问，小子搭着我的肩膀往乾清宫走，嘴里说：“走，我领你进去。回头多向娘娘说我几句好话哦。”

门口的侍卫有人想拦我，小子道：“这是丁公公，我哥们。”那侍卫犹豫了片刻不再吱声。我们径直往里走。

另有一个侍卫在身后喊：“常公子，军机处的人说谁也不能进的。”常公子头也不回道：“娘娘的人，他军机处也敢拦？”

看来果然是什么常用潜。只是不知道是何人这么大威风，看他的衣着，也不是有品级的人。

等我进了乾清宫常公子就回去了，临走时又邀我晚上找他喝酒。

乾清宫内空荡荡的，**的方形平台上安放着金漆雕龙宝座，宝座上方悬着一张大匾，上面写着“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宝座前除了仙鹤和香筒，还有一个像麒麟又不是麒麟的古怪动物饰品，身上镶嵌了许多绿宝石。

我无心细看，穿过大厅来到东梢间，只见里面一张地炕，炕上铺着锦绣绸被，摸上去又软又暖和。我禁不住坐上去，本来想稍微歇会，谁知也许因为太累、也许刚穿越还没倒过时差，刚坐下就迷糊睡着了。

醒来时听见外面大厅内人群走动的声音，我爬起来先把炕上的被褥掸平，然后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挂着一张猩红毡帘，毡帘外面才是一道门。我轻轻打开一道缝，隔着门缝往外看。

盖着红布的棺材很醒目地放在御座上。御座前摆上了桌案，桌案上放着的四个香炉内香烟缭绕。御座西边站着一群人，我能叫上名字来的有弘昼、允禄、允礼、讷亲、鄂尔泰（络腮胡子）、张廷玉（瘦小老头）、额头有胎记的张廷玉长子张若霭，高个子的弘历站在中间。人群稍远处有大约十几个腰挎短刀的侍卫兵，其中好像有常用潜（因为身穿制服，看不真切）。再远处墙根附近有几个太监垂手侍立。

鄂尔泰高声叫太监传来乾清宫总管太监，问：“大行皇帝早年有密旨收藏于乾清宫，上面是有关传位的大事，请总管带领众亲王找出来出示。”

总管太监一脸茫然：“罪臣该死，从没听说过此事。”

众亲王开始摇头接耳窃窃私语。身后的侍卫兵也开始相互你看我我看你的。

张廷玉忙道：“这事我也知道。大行皇帝曾经将密旨出示给我们二人，外此再无第三人知道了。密旨外用黄纸固封，背后写一封字。”

总管太监**半晌，道：“以前倒是见过圣上的谕旨用锦匣盛过，不过这黄纸固封的密旨嘛，罪臣确实一无所知。”

鄂尔泰大怒，道：“该死的奴才！难道谁没见过锦匣盛的谕旨不成？传位之事干系重大，岂能也如平常一样？”

总管太监吓得一头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磕起来不止。

张廷玉忙劝住鄂尔泰，站在一旁提示说：“（雍正）八年的时候圣上曾经提起过放于正大光明匾后，莫非密旨还在？”

总管太监一叠声地说是，然后继续捣蒜不止。远处的侍卫兵又一阵你瞧我我瞧你的。

张若霭道：“既然如此，何不传令卫兵上去查看一番？若是没有，再责罚总管不迟。”

众亲王各个点头。

于是讷亲、庆复二人忙去传卫兵，两个卫兵得令，又忙不迭跑出乾清宫，一会两人抬着一架云梯进来：原来在宫殿外早有准备。

一个身手灵敏的卫兵爬上去，在匾后摸索了一会，很快喊道：“有了。”众人抬头一看，卫兵手里正举着一卷黄纸。

士兵交到张廷玉手上，张廷玉打开一看，喝一声：“大行皇帝遗诏！众亲王听旨！”

先是弘历跪下，接着身边众亲王和大臣接二连三跪倒在地。远处的卫兵和丫鬟见状，也齐刷刷跪下一片。

张廷玉念道：

“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皇考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收藏于乾清宫最高之处，即立弘历为皇太子之旨也。其后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事，以增广识见。今既遭大事，著继朕登极，即皇帝位。”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张若霭起身从旁边拉过一张大圈椅，硬生生将弘历推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纳头边拜，口内一声声喊着“皇上万岁”。旁边众亲王和大臣见了，也不由得跪倒弘历脚下，先是七零八碎后是异口同声：“皇上万岁！”

我躲在门后差点捂着嘴叫出声来：雍正元年就立了传位诏书？还是传给弘历？太可笑了吧？雍正元年的时候弘历才读了三年书呢。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乾隆在自己的诗集《乐善堂集》序言中明说自己“余生九年始读书”。那时候他见了亲爹雍正竟然“少年时入室，幡然者不知此是谁”，连他爹都不认识呢（事见金恒源《再说雍正》一书381页）。

这帮流氓文人。

此刻我并不知道的是，其实此刻张廷玉和鄂尔泰等人伪造的传位诏书还有个更大的漏洞被同时人和后世人忽略了：他们编造的传位诏书上没有雍正大印。这就是后来曹霑说“雀金裘”也叫“雀金呢”的提示：“雀金呢”者，缺皇帝大印之实也。

事实上，弘历此刻更为心焦，因为一旦露馅，就不是要不要接着当皇帝的事，而是落实篡位罪名、按法当诛九族了。

弘历对此其实早有预谋，《红楼梦》一再提及的花袭人渐渐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