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初进电子厂

“卫星系统公司”的主营业务是给长安市和附近城市的酒店，电视台，以及一些企业和单位安装卫星接收系统，这种卫星电视业务在九十年代初期蓬勃发展，全面开花。

刘运平属于工程部，他的任务是安装巨大的卫星天线，给天线和终端设备之间部署线路，调试接收机，再和闭路电视系统相结合。

这份工作不轻松，在屋顶安装天线的时候，还经常要顶风冒雨，为了不耽误工期，即使来了台风也不能收工休息。

他咬牙坚持，钱被偷了，自己现在差不多身无分文，必须挣钱，只有挣到钱了，才能在长安市立足。

工作环境恶劣，工作辛苦，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加令刘运平觉得无法忍受的是工程部领导，包括那位周总对工程质量不负责任的态度。

因为在大型国企从事过质量管理工作，刘运平的性格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倾向。

当他为了连接的同轴电缆质量严重不达标，向工程部领导直接提出意见的时候，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

这位粗俗的领导大声咒骂他，甚至还挥舞手里的大哥大，作势要砸刘运平。

没过两天，台风再度来袭，为了赶进度，工程部领导硬是要刘运平他们上屋顶天台，继续安装卫星蝶形天线。

人称“光头黄”的工程部长也不戴安全帽，亲自爬上天台，手里挥舞这那部也不知道好坏的大哥大，嘴巴中骂骂咧咧。

“你笨啊，乡巴佬”

“光头黄”狠狠从背后踢了刘运平一脚。

“小心”

有人在喊，原来是卫星天线的固定螺丝松脱，在风雨里歪斜着栽倒下来。

工程部长“光头黄”连忙倒退几步，没想到脚下一个趔趄，穿着拖鞋的脚踩在屋顶边缘的防水层上，立刻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外跌去。

“啊”

“光头黄”发出一声惨叫，他没有按照安全规范佩戴安全绳索，这座新建设的“国际会议中心”酒店有二十一层高，这要是摔下去，那肯定是必死无疑。

刘运平眼疾手快，他练过武术，无论是对危险的敏感程度还是反应速度，都远比常人高了好几个等级。

只见，刘运平一个滑步趋到大楼边缘，他想伸手去拽，但已经晚了一小步，“光头黄”那肥胖臃肿的身体已经大半掉落下去。

“不好”

刘运平为了救人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一个翻身，自己也跟着落到屋顶平台外面，他双脚在墙面上用力一蹬，身体借着这股力量又窜出去几米，这次再伸手，总算是抓住了“光头黄”的小腿。

“快啊，向上拉”

刘运平赶紧招呼屋顶平台上的其他工友，大家反应过来，纷纷帮忙，抓着刘运平的安全绳索，一点点将两人拉上屋顶。

“光头黄”已经瘫倒了，那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刘运平的双手被撕裂多处脱皮，但骨头没有受伤。

“光头黄”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平台上爬起来，他看了看刘运平，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刘运平喝了几口水，继续和工友一起干活，他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过了几天，周总通知大家都去开会，并说大老板来了，这次会给辛苦了几个月的伙计们发红包。

工友们都很高兴，大家坐进会议室，相互之间说说笑笑，等着拿红包。

刘运平没有想到，这次公司上下都拿到了红包，只有自己除外。

不但红包没有拿到，大老板还在会议室点名大骂刘运平，说他干活偷懒，不服从管理，甚至偷窃公司零配件。

刘运平莫名其妙，恍如梦里，但从“光头黄”那复杂的笑容里，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小刘啊，你怎么得罪光头佬了啊？”

会后，周总悄悄把刘运平叫到没人的角落。

“我？得罪？”

刘运平简直是莫名其妙。

“嗯，光头佬在大老板那里告状了。我也没办法继续用你了，按大老板意思不但不给你工钱，还要罚款你，我呢，哎，这是五百块钱，你拿去吧，我看能不能再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

刘运平这时候领悟过来，他救了光头黄，可光头黄并不领情，还将自己出丑卖乖的难堪，全部算到了自己头上。

看来，这个社会真是复杂，自己之前在国营大厂里并没有见识到大海除了辽阔之外，还有这种狂风巨浪。

刘运平也没有多说，他从宿舍里收拾好行李，再一次站在了长安市繁华又冷漠的街道上。

好在，这次皮夹里有了几百块钱，至少可以对付上几天，实在不行，他还可以买火车票回家。

不过，刘运平不会回家，他可没有这么软弱。

他找了个路边摊吃了一份三块钱的盒饭，朝着工业区边的公交车站走去。

通常在工业区附近，比较大的公交车站，尤其是总站，都会有人力资源公司的驻点办公室。有时候这种办公室是一间房间，更多时候则是一张撑开的桌子，桌旁则是招聘人员。甚至，还有连桌子都没有，只靠着嘴巴和几张卷成纸筒招徕应聘人员的流动游击队。

刘运平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招聘游击队。

“要上工的快点来，有普工，有日结，包住宿伙食，每个月十八号发薪水，不要抵押，不扣薪水”

一个身材矮小，留着一簇黄毛，戴着黑色大墨镜的男子主动迎过来，他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不断吆喝。

“什么厂？”

刘运平问

“电子厂，高科技，宿舍有空调，有抽水马桶，一日三餐四菜一汤，夜班还有加餐，每小时加班工资1块。”

“很好的条件，会不会做都没有关系，有师傅教”

本来还想再看看，却发现黄毛已经招呼人将自己的行李箱拉住，看见这情形，刘运平把心一横，就这家了。

刘运平跟着黄毛来到车站旁边，一辆没有车门的破旧尼桑面包车停在那里，车子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行李塞得满满当当。

“你再等一会儿，很快就送你们到厂里去”

黄毛把刘运平带上车，自己又转头去了汽车站“招聘点”。

面包车上气味难闻，刘运平望着周围从全国各地来的打工人，再看看自己，不禁想起当初去金陵奋进无线电厂报到的情形，甚至有了那么一丝后悔的感觉涌上心头。

“走啦，走啦”

将刘运平从回想中拉回现实世界的，是黄毛的呼唤。面包车启动，发出难听的引擎噪声，这辆破车哐当一声向前窜去。

面包车开了大约五六分钟，停在了一片长了不少杂草，周围是一圈围栏的空地门口。

“长安市发达高科技园”就是这片杂草重生的荒凉地界，围栏里有两栋白色的四层厂房，产品不远处是几栋孤零零的白色简易楼。

黄毛跳下面包车，他和厂区门口的保安很熟悉，也不办理任何手续，就指挥着刘运平一行人和自己走。

刘运平回头看看厂区大门，他嗅到了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刚开始，刘运平还以为这座有点荒凉的工厂就是招聘自己的企业，等到他们被黄毛带到地方，才知道自己将工作的“速发达电子科技公司”只是占据了第二栋厂房三楼的一小部分。

整个公司实际就是厂房三楼分隔出来的，从挂着公司招牌的玻璃门进去，前台后面是带有公司LOGO的蓝色隔断，绕过去，整个公司就一览无遗了。

刘运平对电子类企业是熟悉的，但此前他只见过国营大厂车间布局，长安市的这间电子厂还是给了他另外一种震撼。

整个公司有三条组装生产线，在组装生产线前面是三排由大木头桌子排列成的“加工线”，桌子上堆着各种塑料外壳，还有一捆捆五颜六色的导线，各种浅蓝色和深蓝色塑料箱杂七杂八塞满了每一寸空间。

“加工线”的旁边则是另一排台子，台子下用带锁的金属笼子，装着几台386和486电脑。

厂房最后面则是用铁丝网分开的库房区，包装箱和蓝色塑料箱堆在库房区里。

厂房右上角则是一片隔断分开的区域，那就是办公室，其中一间用玻璃包裹起来，那就是总经理室。

黄毛带着新招聘来的几个人绕过车间生产线，来到那几个隔断办公区里。刘运平看见其中三个隔断分开的办公区上有一个塑料牌子

“人事部”

这是刘运平见过的最简陋，也是最迷你的“人事部”。

“我是中专生，我在”

刘运平想解释一下自己的毕业证书丢失这件事，也想和人事部门沟通一下自己，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有一定无线电技术的。

“填表，不会写字的到旁边，有人帮你填”

没想到根本没有人搭理自己，刘运平只得填写好那张简单到极点的“入厂人员登记表”，然后按照要求把身份证交给黄毛。

“干满三个月再还给你们”

立刻就有求职者表示不满。

“干满三个月给一百五十块稳岗补贴”

黄毛补充一句，不满声顿时小了很多。

刘运平深吸一口气，这空气里充满了松香，充满了焊锡，充满了塑料加热后的混合气味。

从这天开始，他在长安市进厂了。

周围的一切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