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崭露头角

很快，刘运平就体会到长安市众多电子厂的生存状态了。

除了这间以国营大厂标准看上去形同小作坊的生产车间之外，“速达电子公司”没有使用工业园内的任何设施。

工人们可以在工业园内住宿，但那个位于简易楼房中，和建筑工地工棚非常类似的棚屋是公用设施，如果要住，就必须交住宿费，还要交水电费。

住宿费倒是不贵，不过水电费因为是工业用途计价，比普通民房高了足足一倍有余。

当然，工人也可以在园区外住宿，可是因为工厂经常加班到深夜十二点，甚至凌晨两三点，他们除了住在工业园内别无选择。

吃饭也要花钱，公司会根据出勤天数给一定餐费补贴，不过补贴金额很少，如果自己不想多花钱，那就只能在大食堂吃“四菜一汤”。

所谓四菜一汤其实就是四个几乎看不见肉的全蔬菜，再加上一桶缺盐少油没有什么滋味的清汤。

宿舍里十个人住一间，有的房间甚至塞下十二个，或者十四个人，卫生间和洗澡的地方是公用的，每天只供应一小时热水，这六十分钟之外，只能用自来水将就一下。

“速发达电子公司”和长安市很多电子厂一样，做的是简单的贴牌来料加工，这种简单的加工业几乎是整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南方电子产业的普遍现象。

公司的主要产品是游戏机，游戏卡还有一些粗糙的计算器，电子手表，电子玩具。

公司的老板是港人，原来在元朗经营一家塑胶电子厂，后来随着那边成本增高，就将元朗的厂子关闭，回收的现金流大部分投资到火热的地产行业，剩下很少一部分给小儿子带到长安市，开了这么一家电子公司，也算是把过去的主要业务转移到低成本地区。

九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是南方游戏机行业黄金时期。那几年，一台正版任天堂红白机要卖三百多甚至五百元，远超当时普通人家的接受程度。

于是，仿制机产业应运而生，除了主机之外，还有配套的仿制游戏卡，手柄，游戏枪。

当然，这种机器的主要需求还是庞大的国内市场。当刘运平踏进“速达电子”的1994年夏天，对于此类产品的需求就和眼下的这个夏天一样酷热难挡。

这个时候，只要你做出机器，不管贴什么牌子，都可以很顺利的卖出去。

“速达电子”每天可以生产两千多台机器，老板贪心不足，他不断要求提高产能，于是，刘运平等工人每天耳边都充斥着线长粗鲁的咒骂和催促。

“赶货啊，赶货啊，不准偷懒，你们这些笨蛋，搞赢他，快点啊”

“今天加班，不做完产量不许睡觉，搞不赢都不许睡觉”

刘运平被分配到组装A线，具体工作就是手持电动批将一些固定螺丝打到电路板上。

这不是一份轻松的活，有时候遇到比较大的板子，刘运平需要再5秒钟内打十多个固定螺丝，遇上加快速度出货，5秒会被缩短到3秒。

如此高的工作强度，加上每天几乎十五六个小时的连续劳动，如果不是刘运平体力好，早就支撑不住。

和很多打工人总是找机会偷懒不同，刘运平会很认真地检查自己做过的产品，别人在十分钟休息时间不是吹牛就是抽烟，只有刘运平会拿起电路板仔细观察。

短短一周过后，大部分人搞不清楚自己每天在做什么，工厂生产的又是什么产品。

刘运平除外，他已经知道工厂主要做哪几种型号，还知道这些游戏主机和游戏卡具体原理和零件组成。

“速达电子”是一家没有任何技术可言的公司。

在深圳上游工厂制造好的电路板再焊接好主芯片和高价值元器件，货车送到工厂之后，由刘运平这样的打工人手工插上电容电阻和插接线，然后把线路板装进长安市另外一家塑料工厂做好的外壳里，再贴上做好的标贴，装进五颜六色的包装盒里，就完成了全部工序。

刘运平很快发现，工厂里的所谓工程师连最基本的电路图都看不懂，他甚至觉得，这些人可能连电阻符号都不认识。

工厂里的管理者都和老板有各种亲戚关系，根据血缘的远近，分别担任从生产主管到线长，再到班组长的各级管理。

除了拼命催促刘运平们拼命干活之外，这些人其实什么也不懂。

这种管理，这种技术，不出事其实是运气，出事则是早晚得事情。

又是一个凌晨时分，，时间走到早晨两点半，刘运平和同伴们累得连疲惫都感受不到，大家都盼望着赶紧完成当日送货计划，好回去再床上躺上几个小时。

“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

生产主管忽然出现在车间，平时这时候肯定看不见这个胖墩墩的矮个子，今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事。

生产主管表情愤怒，他用本地方言大骂几个线长。

刘运平和众人都从瞌睡中苏醒过来，他们望着胖主管和同样傻在原地的线长们。

“你，快检查，快，产品出问题了，上家不肯收货”

主管叫来“工程师”，后者一脸茫然，只是一个劲点头哈腰。

过了一会儿，刘运平大概知道了事情原委。这批送出去的主机在上家，也就是广州一家贸易公司那边遭遇了大面积退货，主机出了明显质量问题。

工程师这时候反应过来，他慌忙撕开包装箱，从里面取出一台昨天晚上刚刚生产出来的游戏主机。

插上卡带，接上电视机，随着一阵开机音乐之后，显示画面迅速扭曲，变得无法辨认。

“啊”

工程师大吃一惊，他连续抽取三台主机，结果全一样。

“丢”

生产主管大骂。

“你们这帮废物，这批货价值一百多万，要是退货，你们都要被炒鱿鱼”

又过了半小时，公司副总经理来了，不过除了大骂主管之外，副经理也没有丝毫办法。

“是射频电路问题，可以修理好”

突然，刘运平站起来，大声说。

起先没有人理睬刘运平，他又大声说了一遍，甚至站到了旁边的木箱子上。

“你说什么？”

还是副经理反应迅速，他看见刘运平，听到他说的话，马上让这个打工仔过去。

“射频电路故障，这是射频干扰”

刘运平简短地说出自己想法。

“你懂？”

“我在无线电厂工作过，学过电路”

“丢，你个衰仔，快滚”

那个工程师和主管一起冲过来拉刘运平，他们两人是同乡，又是铁杆朋友，在生产领域向来霸道，当然容不下这个打工仔胡言乱语。

副经理转头骂了几句，主管和工程师低下头，什么都不说了。

“你，试一试，要是解决问题，我给你大红包”

刘运平没有理会经理的话，他拆开刚才测试出故障的机器，很熟悉地找到单独的射频电路板。

刘运平坐下来，拿过电烙铁焊接下电路板，仔细观测了一会儿。

“我需要万用表”

刘运平说

“快啊，快去拿来啊”

片刻之后，一台沾满灰尘的万用表被取来，刘运平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万用表没有电池。

找到电池装好，他检测了几分钟，然后取来一根被扔在地上的蓝色导线，拔下两边塑料外皮，将导线分别焊在电路板两个铜引脚上。

“试一下”

刘运平重新接上电视机和主机，再打开，一切恢复了正常。

“你这是怎么弄的？”

工程师凑过来，他满脸惊讶。

“你看，这些连接排线质量差，造成干扰，只要切断这根配线，然后焊接一根短飞线，就解决了”

刘运平边解释，边顺手修复了第二台。这次他做得更加熟练，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我们出了八千台货，全部修复需要多久？”

“再给我九个人，三天之内修好”

刘运平满是信心。其实，手工焊接飞线这是很简单的故障修理手段，之前国营工厂生产电视机，经常遇到类似问题，比这复杂多的故障，刘运平解决起来也是手拿把攥。

“好”

副经理也不含糊，他自己取出钱包，抽出十张百元钞票，直接递给了刘运平。

“搞定事情，我再给你十张”

两千块，在1994年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刘运平轻易就挣到了。

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南方，除了温度之外，还有财富，只要有技术就能出人头地。

副经理让刘运平自己挑选人，他毫不犹疑地在生产线上挑选了九个同伴，这些人

都是他这些日子来多方观察，不但好学，而且人踏实，能够长久共事的。

刘运平隐约感觉，这次选择的人并非修理故障那么简单，而是会和自己将来的事业紧密关联。

实际上，他们只用了两天半就完成了全部修理，再检测，机器正常，这批100万元的货总算没有被退回来。

拿着副经理给的钱，刘运平没有存起来或者邮寄回家，他请九个同伴去长安市一家装潢很不错的海鲜酒楼吃饭。

这是刘运平第一次吃海鲜，坐在豪华包间内，他有了一种踌躇满志的奋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