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越归来

其实，苏枫有喜欢的人，是苏智好友杨成的女儿杨越，苏智也是知道的，只是早些年杨成一家举迁到美国，杨越与苏枫靠着书信来往促进感情。上海沧陷后，苏枫任职在日本宪兵司令部，成了人人喊打的汉奸，也就断了与杨越的书信往来，偶尔杨成会打来越洋电话与苏智交谈一二，苏枫也只是问杨成杨越一声好。

苏枫是想娶杨越的，奈何他们身在乱事，如今他又身在敌营工作，这种身不由已不知哪天就会变成身首异处。苏枫知道，他给不了杨越幸福，也给不了秦瑟幸福，答应娶秦瑟是为了让苏智心安，也断了自己对杨越的念想。

书房里是片刻的沉默，这样的安静让苏枫的心得到短暂的宁静，父子二人坐于茶桌的两侧，父亲向自己诉说着心里话，此情景似乎让他回到小时候承欢父母膝下那时候，无忧无虑。

少时你护我于膝下，长大我承你之所愿。

苏枫由心而生地笑了笑，开口道：“很久没有与父亲这样坐在一起，品茶谈心了。”

这由衷发出的话触动了苏智心里某处，苏枫从小就比苏锦听话、懂事，从未反驳过他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决定。苏智知道，让苏枫娶秦瑟有些为难他了。

敲门声响起，门外叶顺的声音传来：“老爷，开饭了。”

“你考虑一下。”

苏智说罢这句话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苏枫跟着起身。

楼下客厅茶几前，苏锦正手拿报纸翘着二郎腿看着，从楼上而下的苏智瞅见到他，开了口：“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听见苏智的声音，苏锦放下报纸来，还未开口，候在楼下的叶顺对下楼梯的苏智回道：“是我给二少爷打了电话，告诉他大少爷回来了。”

苏智没再说什么，下楼来直接往餐厅而去。苏锦与紧跟其后的苏枫相互看一眼，起了身朝餐厅走去。

今日秦瑟又做了芙蓉糕，她想这该是她最后一次做芙蓉糕了，父母均已离世，哥哥也走了，虽还有苏智这个二叔和苏枫苏锦两个堂哥，但秦瑟不想再叨扰他们，苏枫已然为了秦浣的事受了伤，她很歉疚。

今日是久违的欢聚，苏枫苏锦均安然无恙伴在左右，如今又有了秦瑟，苏智高兴，让兄弟二人陪着喝了两杯小酒。

苏枫时不时往默默吃着饭的秦瑟碗里夹着菜，问着她的喜好，让她多吃些。看着苏枫这张脸，秦瑟恍惚看到了秦浣，怔了怔；自来到苏家，还没见过苏智今日这般高兴，也很久没有人这般关爱自己了，秦瑟不忍破坏这美好的氛围，决定等明日再与他们道别。

蓝天上缕缕白云，那是心头丝丝离别的轻愁；然而胸怀和长空一样晴朗，因为有意想不到的事。

秦瑟今起得有些晚，彼时苏智他们已在餐厅吃着早餐，见着秦瑟出现，叶顺去到厨房为她乘来热粥。

默默低头喝完粥，秦瑟抬起头来，朝先她吃完早饭看着报纸像是等着她的苏智看去，刚要开口唤“二叔”，就见身旁的苏枫朝她看来，开口问道：“你在家里可许了婚事。”

秦瑟愣了愣，虽不知苏枫为何会这样问，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苏智放下手里的报纸，对秦瑟说了他想让她嫁给苏枫。

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的苏锦就这样像瀑布般把呛在喉咙的水倾泻出来，秦瑟看看呛着水的苏锦，连连对苏智摆手，说了自己要走的事。

此时河南正发着大旱，百姓都在逃往各地避难；在上海，除了他们秦瑟又不认识别人，而她又是苏辉唯一的孩子了，苏智自然是不肯让秦瑟走的，苏枫也不愿让举目无亲的秦瑟离去。

秦瑟还想再说什么，却闻苏锦的声音，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擦了擦喷出来的水，苏锦随意地把纸巾扔在桌上，道：“大哥不是早与杨越私定了婚事，一下娶俩，这可不像父亲的作派。”

“谁说你大哥要娶俩。”苏智怒道：“你以为你大哥像你似得，生活混乱。”

说到苏锦，苏智就气不打一处来，原本他是想让苏锦娶秦瑟的，这样就不用拆散苏枫与杨越，奈何苏锦却偏偏恋上仙乐舞宫的舞女。

“娶谁不好，非要娶个舞女…”

客厅里铃铃响起的电话声传来，叶顺接起告诉苏智是远在美国的杨成打来的，苏智暂停对苏锦的唠叨，起身朝客厅走去。电话里，杨成告诉苏智，杨越今天一大早留下书信说要回上海找苏枫。

原来，昨夜趁着酒劲，苏枫给远在美国的杨越拔去了电话，告诉她他在上海有了喜欢的人。

苏枫知道，苏智让他考虑一下和秦瑟的婚事是犹豫了、不想为难他；没能救回秦浣，苏智本就觉得对不起苏辉，若他再拒绝照顾秦瑟，苏智心里怕是会更加自责；苏枫不想让苏智有什么遗憾，便主动给杨越打了电话。

挂了电话，苏智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苏枫的孝顺他是知道的，这孩子，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听话，从没给他惹出什么乱子来，这次若不是因为哥哥苏辉，苏智是不会干涉苏枫的生活的。只是苏智没想到，为了安他的心，苏枫竟自己给杨越打了电话、做了恶人。

想必苏智是知道了他昨夜给杨越拔去电话的事，苏枫起身朝苏智那边走去，秦瑟抬起头来却正好对上对面未动苏锦的目光、忘记了回避；小玉过来收拾餐盘，秦瑟忙起身帮着收拾、去了厨房。

听到苏智说杨越今早自己从美国飞回了上海，苏枫有一刻钟的愣神，昨夜电话那头杨越听到他的话后并没表现的有什么异常，话音里也透着一股平静。

“好，我知道了。”

当时杨越是这么回复苏枫的，那刻其实苏枫心里有失落，他想：几年未见，也许杨越早已把自己淡忘了，也许她在那边又有了喜欢的人。

苏枫不知杨越突然回上海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既已答应娶秦瑟，就要彻底断了与杨越的情感，苏枫让苏锦晚些时候去机场接杨越，便上班去了。

苏锦跟着也走了，偌大的苏家又冷清了许多，秦瑟从厨房出来来到坐在客厅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苏智身边。

“二叔，我扶你上楼去休息会。”

苏智睁开眼来，伸手拍了拍沙发，示意秦瑟坐下来。

“每每看着苏枫苏锦同时出现在我眼前，我总会想起我与你父亲，少时家里穷，到了岁数也都未成家，后来去参了军，你父亲对我说他要好好打仗，多建功立业，挣了钱回去为我娶个好媳妇；再后来，我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与你父亲也走散了，当时照顾我的护士是你二婶，后来我们就一起生活，很快就有了苏枫；当时我寻人打听你父亲的下落，一直未果，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那时你二婶跟着我在战场上跑，身体也不是很好，医生是不建议她再生的；我让你二婶再生个孩子，想着你父亲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便把那个孩子过继给他，不至于让他断了香火，百年后也有人为他……”

话说到此，苏智有些哽咽，秦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便挽着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道：“二叔，谢谢你，我都听你的。”

叶顺端来苏枫昨日买回的茶点放在茶几上，道：“老爷，这是大少爷昨日在庆芳斋买回的茶点，正好配你这茶。”

叶顺一边斟着茶一边又道：“太太自生完二少爷便一直躺在床上养着，对李婶说养好了身体再为老爷生个女儿，只是太太的身体一直未见好，几年后带着遗憾走了，老爷也未再娶；为补太太的遗憾，老爷便认了杨小姐做干女儿，没成想后来杨小姐一家搬去了美国，两个少爷白天要工作也不着家，老爷大部分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书房看书写字，如今好了，家里有了秦小姐，既是老爷的亲女儿，又能时常陪着老爷聊天解闷，家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冷清，多好。”

月光清幽，淅沥的雨滴打在地上，昏黄的灯光下，苏锦撑着纸伞屹立在雨中，远处一男子小跑着朝他奔来，是他的秘书胡有。

胡有告诉苏锦，不久前到达的那趟航班，是今天最后一趟飞到上海的航班了。

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清扫工作，雨还在继续下着，苏锦转身朝停在不远处的车走去，他从下午等到黑夜，都未在机场外见到杨越的影子。

驱车回到苏家，客厅里坐着苏智和秦瑟，未见苏枫的影子。

苏锦：“大哥呢？”

叶顺：“大少爷下午打来电话说晚上要加班，今日不回来了。”

苏锦：“是不敢面对某人吧，这下好了，顺了他的心。”

听闻苏锦未接到杨越，苏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拿起一旁的电话朝杨成拔去。苏智这边心急如焚，生怕杨越出了什么事，不好向杨成交代；杨成那边却一派镇定，还安抚着苏智让他不要担心、杨越会把自己照顾的很好的。

接到苏锦未在机场接到杨越的电话，苏枫火速从宪兵司令部赶了回来。

看着心神不定赶回来的苏枫，苏锦打笑着：“这会知道急了，说不定她是不想见你，故意躲起来了。”

苏枫想着杨越有可能去的地方，想来想去就只有苏家和杨宅，可那杨宅早已在杨成搬去美国时就出售给别人了，苏枫想着杨越会不会是旧地故游，准备去以前的杨宅碰碰运气，刚拔脚，就被苏锦唤住了。

“她要是真想躲起来，哪能那么容易让你找到；要我说，她就是想让你担心担心，你有这半夜出去瞎找她的功夫，不如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早些去船运公司等着，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杨越的小心思，总能被苏锦看得透透的，这也是她为何喜欢苏枫的原因。在苏枫心里，她的话就是真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相信，从不质疑，哪怕知道她有时在故意逗他，他也不会生她的气。

在苏枫心里，杨越是女人，是用来呵护的；在苏锦心里，杨越是妹妹，是用来欺负的。

杨越一人从美国回上海，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杨成都不担心，可见他对这个从小鬼心眼就多的女儿是多么放心；杨越如今是美国户口，有美国通行证，想来也不大可能出什么事，苏智不再担心，起身朝楼上卧房而去。

秦瑟抬头看了眼目送苏智回房的苏枫一眼，欲言又止。

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苏锦把秦瑟的欲言又止尽收眼底，悠悠地出口道：“明日又有好戏看了。”

这话引得苏枫回过头来，与秦瑟不约而同地朝苏锦看去。

当与苏锦的眼神对上时，秦瑟又怯怯地低下头去，站起身来说了句：“我也去休息了。”慌张离去。

苏智的心思秦瑟是懂的，她不想让苏智为她劳神，也不想让他再为她担心，所以决定留在苏家；苏枫很好，对她也好，秦瑟知道，他娶她，同样是因为苏智；只是如今秦瑟知道了苏枫心里是有喜欢的人，这让她有了负罪感；她不希望任何人因为她而苦恼什么、失去什么。

苏锦那日那句“都是因为你们……”如诗词般回荡在秦瑟的脑海里，秦瑟想起了秦浣，在秦瑟心里，苏枫是如同秦浣一样的人，这段时间，他给了她哥哥所有的关爱。

想起秦浣，靠床坐着的秦瑟身体抖了起来，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流淌着；窗外小雨滴答着，秦瑟似乎听见苏锦对她说：都是因为你，先是让苏枫受了伤，如今又要让他与喜欢的人被迫分离。

一夜雨后，空气都是清新的，太阳还未升起，苏枫早已不见人影。

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船运码头外，车内苏枫出神地望着车窗外不算太多的人流，这些大概都是同他一样，都是来接人的，只是他们的心境是否与他一样呢，苏枫曾在心里想着与杨越各种见面的情景，只是如今……

“有人出来了。”

司机小万的声音传来，将出神的苏枫拉回现实里，他紧盯着出口，直到一红衣衣裙、羊卷长发的女子出现在视线中，苏枫的心颤了颤、身体未动、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

从出口出来的杨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没有她期望中的事情发生，干脆把手里的皮箱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不远处车内的苏枫，只是静静地透过车玻璃看着她，未语、未动。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两手托腮看着前方的杨越，一直没等到她期待中的事情发生，那个人，也未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太阳从远际升起到刺眼火辣，苏枫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开口让司机小万去打电话找苏锦过来。

小万下车朝远处的电话亭走去，车内又是一番无声的寂静。

一番等待后，一辆黑色的汽车朝托腮的杨越驶去。

见有车朝自己驶来，杨越站起身来、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可当看见来人是谁后，脸又瞬间耷拉下来、又一屁股坐在皮箱上。

苏锦下车后，朝不远处停着的黑色汽车看去一眼，转身走向因见到他而失望的杨越。

“杨大小姐，好久不见。”

“你来做什么。”

“苏枫有事，让我来接你。”

“我不走。”

嘿，苏锦的暴脾气又上来了，他可不像苏枫一样，什么都惯着杨越；苏锦两手架起坐在皮箱上的杨越往车身走去，杨越哪甘就这样被带走，她要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苏枫来找她。

杨越双手胡乱拍打在苏锦身上，苏锦忍着，像是早已习惯了她的这种行为。

“你这么泼辣，苏枫怎么会喜欢你。”

本是少时常开的一句玩笑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此熟悉又陌生的一句话，如今却直击心底，杨越哇哇地大哭出声，引来行走的众人顿足指点着。

苏锦是最讨厌女人哭的，小时候讨厌爱哭鼻子的杨越，现在依然讨厌；就像小时候那样，杨越哭声响起的那刻，苏锦松开了他的双手，转而伸出捂住了杨越的嘴，捂得她透不过气、拼命地挣扎着。

“现在可没人来救你，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再哭我就捂死你。”

苏锦松开手，嫌弃地把手往杨越的身上擦了擦；多年未见，杨越的小脾气依然在，她伸出双手薅住苏锦的头发抬脚朝他的腿绊去，俩人双双倒在地上。

苏锦骑在杨越身上抬手准备朝她打去；一声“苏锦”，让他的手悬在半空中。

一直坐在车内默默看着他们的苏枫，终于在杨越把手伸向苏锦头发那刻坐不住了，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出声唤住抬起手的苏锦。

杨越朝苏锦做了个鬼脸，推开他起身朝屹立在原地未动的苏枫跑去、跳起、像树懒一样挂在了他身上。

“枫哥，我就知道你会像小时候一样来救我的，你肯定不会让苏锦欺负我是不是。”

苏枫伸手想要把杨越从身上分开，奈何她就像强力胶似的，粘在身上怎么也弄不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开口让她下来。一经粘上，哪能那么容易分开，杨越嘴里说着“不”，环在他脖颈的双手环得更紧了。

苏枫无奈，开口道：“父亲还在等着。”

杨越抬起靠在苏枫肩上的脑袋，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枫哥，我好想你。”

话音刚落，杨越在苏枫嘴唇上轻啄一下，松开环着他脖子的双手从他身上跳下，一头扎进车内。

苏枫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愣在原地，几年前，杨越离开时，也是这样朝他跑来、跳起、环住他、亲上他的唇，对他说：“枫哥，我每天都会想你的，你不可以喜欢上别的女人，我会在美国一直等你娶我。”

回忆就在眼前，苏枫转头朝车后座看去，此时杨越正因害羞而低着头，心里乐开花的同时嘴角也咧着笑；苏枫回过头来朝不远处背靠车身抽着烟的苏锦走去。

像是知道苏枫要做什么似得，苏锦吸完最后一口烟，吐出雾来、扔掉烟头、拉开车门，一脚油门转弯、走了。

透过后视镜看着因他的离去立在原地的苏枫，苏锦左手缕了缕刚刚被杨越薅过的头发，嘴里嘀咕着：“真是个疯女人，想让我和她坐同一辆车，门都没有。”

苏枫看着苏锦扬长而去的车尾气，转身朝回走去，却不想正好对上车内杨越注视他的目光，就这样隔着距离、隔着车玻璃静静地对视了一会，杨越别过头去、眼睛看着窗外、面无喜忧、心里却难受的紧。

看着杨越别过去的眼神，苏枫怔了怔，拔脚朝轿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