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后果（4）

有文化的亲戚，在那年月还是比较好安排的，姐夫叶维常想把在县里的买卖都交给这唯一的小舅子去打理，可是秀才拒绝了。

“我就不是做买卖的料，还是盘个门店当郎中吧。”

秀才让姐夫帮忙找个店铺，盘店铺的钱却是坚持自己掏。要说，秀才还真是有风骨，姐夫对此也是十分佩服。

这个年，姐夫的俩儿子也都回来过年。大外甥是在省城里读大学，二外甥在处州府读中学，有了秀才父子加入，叶家这个年过的蛮热闹的。只不过吃年夜饭的时候，秀才是和儿子单独在店铺里，用秀才的话说，这个规矩不能坏，哪有小舅子到姐夫家过年的？列祖列宗还不骂死？丢不起那个人啊。

两个外甥穿的都是当时流行的学生装，他们多少有些瞧不上土里土气的小舅舅，对此，秀才不过淡然一笑。作为郎中，胸中早就没有等级贵贱之分了。

“你们可不要小瞧你舅舅！”叶维常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对儿子训话了，“那可是前清的秀才，就差那么一点就中举了，要不是因为科举取消了，哼，到现在怕也是个官了。老大，要论你学的经史子集，怕还不如他呢！”

“啊？小舅还是个秀才？可看上去咋土里土气的？”二儿子冒傻气的问道。

“你小舅是有骨气的人，这次来找我们是面上的话，他实际上是出来游历的，十年时间走过来，你们也不想想，十年经历了些啥？你们的表弟出来时才三岁，可看看他现在，身子骨比你们壮实多了，个子也差不多追上老大了，记住，人不可貌相。”夫人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

“初二去给舅舅拜年！记住了，要多请教，多说好话！”叶维常说完拿起筷子，一家人这才开始吃年饭。

本来，叶维常还想提醒小舅子要小心，没事不要到乡下去。可后来一想，人家在外阅历十年，什么情况能不知道啊？自己何必多嘴？

的确，自打进入到了江西，秀才父子俩就知道这一带在闹红，尤其是赣南那边，闹的很是厉害。就是这遂昌县也不是很太平，这里算是浙赣闵的结合部，又是山区，听说也有人在这一带活动。

儿子国言一开始不懂，父亲就告诉他，老百姓太苦了，苦狠了就会有人造反，这在历史上是有好多次了，水浒传里不是说了官逼民反吗？国言有些开窍了。

遂昌县，是浙江少有的客家聚集地。说，这中原汉人南迁，到了福建就有有区别了。在闽北，大多数是越国早年迁徙过来的，只有闽西和闽南才有客家人。

国言是个二愣子，进了遂昌县小学，论文化，他是连续的跳级，最后送到县中去读书，好在，这小子还算是规矩，身上有武功，却是不欺负同学。

当时，在当地的红党宣传也是很多的，国言多少也看了几份传单，对里面说的一些事情模模糊糊，有些他认可，有些他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说有钱人都是土豪劣绅，国言就有些不认同，起码，他觉得姑父就不是，姑妈更不是。姑父有钱，可却是对佃户非常亲和，佃户对姑父也很尊重，每年都是主动的交租子，逢年过节，双方也相互往来。说起来，姑父家也不靠收租子生活，主要还是在城里经商。

可国言也看到有些地主很坏，一路上，那些坏人欺男霸女的事情他也没少见，听说的更多，尤其是一些豢养家丁的大地主，总是把穷人往死路上逼，越是穷乡僻壤这样的坏人越是多，这一路上国言可是见多了，在他看来，这就是人的心性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心性就是坏，哪怕没几个钱也喜欢欺负人，这样的人就是水浒传里要杀富济贫的人家。

江南的春天来的比老家早多了。过完年，姑父一家又去了处州府。郎中父子就留在遂昌县城里，秀才的医术在这里可谓是独树一帜，十年的游历可不是白干的，许多当地医生看不明白的病症，在秀才这里都能有个结果。

国言去小学读了三个月，这书就没法继续读下去了。不是因为他个子大，年纪大，而是他在那里没啥好学的了。国文肯定不用学，算术的那点知识几天他就会了，而且，他还能打一手好算盘，把教课的老师惊愕的一塌糊涂。

可要继续上中学……那时节，遂昌县城里没有中学，要读中学就得去处州府。秀才是想让儿子去姑姑家住，然后在那边读中学。可是国言却不干。

“读书有啥用啊？您老倒是个老学究，可您这不也该行行医了吗？我能认字，能算算术，这就够了，将来干啥要看运气了！反正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才不担心往后找不到饭辙呢！”

秀才算是被儿子顶得没脾气了，原来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自己也算是饱读诗书了，到了，要不是被师父收留，不也是满世界找不到路吗？另外，秀才也明白，儿子是舍不得与自己分开，这好不容易有了落脚的地方，再跟儿子分开，似乎也说不过去。

“那好吧，你就在家里读书吧，有空，去跟你姑父家的佃户学学种田，别像我，当年因为身体不行，弄得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

“行！我一定不会放下读书的。”国言笑嘻嘻的舔哄着有些呆气的老爹。

要说这秀才啊，在骨子里也是古道热肠之人，本性如此，又跟师傅杜老仲学，两个人在骨子里其实很相似。

叶家的佃户来看病，秀才是一个大子都不收，就是抓药也就收个成本，他说是要给姐姐家积德。可佃户却很感恩，直到这叶家舅爷人好不收钱，那就送东西，不是一篓鸡蛋就是几个小子鸡，或者从河里抓的鱼，弄得国言的伙食是真不错。

立夏以后从西边传来消息，赣南那边的仗打的很是厉害，秀才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怎么走到哪里都打仗啊？”他带着儿子离开永年老家，就是为了躲避战火，可到了南边，还是在打仗，再往那边躲避？秀才想不通。

到了遂昌后，秀才感觉还是跟北边不同，首先，这里的文盲没有北方多，用他的话说，这里的文风很盛，一般人家的孩子都读过几天书。其次，这边的各种新书新知识很多。让秀才开了眼。

过完年，姐夫就托人从省城给他买了几本现代医书，虽然都是粗浅的入门基础知识，可秀才觉得好，也认真的参阅，还在一些庄户人身上试过，尤其是治疗外伤的一些知识，让秀才开了眼界，也弄明白了过去的一些疑问，至少，他现在就敢给人缝伤口了，还懂得用高度的白酒消毒……

中秋过了，这里的天气也没冷，还时不时的下上几场雨，不像老家秋高气爽的，秀才不知道，这里其实离海边并不远，秋天，可是台风经常来的季节。

国言现在是早出晚归，说是去帮助佃户收稻谷，秀才也没有细问。

这天晚上，国言带人来到药铺，其中一个是被人背进来的。

“爹！给这个人瞧瞧伤吧，他跟人上山打猎，被猎枪误伤了。”

秀才已经在屋子里躺下，那年月的人都是早睡早起，谁家没事也不会浪费灯油熬夜的。听着外面的动静和儿子说的话，秀才披上衣服起来，点着了油灯。

端着油灯，秀才走到药铺的大堂，见一个人躺在桌子上，他先过去给那人搭脉，一模脉搏就吃惊了，赶紧把灯光举高，嘴里问道，“伤在哪儿了？”

“肚子上！”国言赶紧答道，“流了不少血。”

秀才把灯递给儿子，然后就把那人的褂子给撕开了，只见，褂子上的血都干涸了，褂子也变得硬硬的。

看着肚子上血糊糊的，只有一个地方还在殷殷的出血，秀才就知道那个地方就是枪眼，他在十年的游历里也是见过的。

“我虽然是个郎中，可这样的伤我没治过啊！”

“您只管治，治不好是他的命，治好了，是您的福报。”旁边一个20多岁的汉子说道，“我这里有二块大洋，全给您！”

秀才摇摇头，并没有接递过来的大洋，“国言，去把后面药柜里的那根老山参切上2片，到灶台上熬着。他这子弹还在肚子里，我得想法把子弹拿出来。”

秀才倒也有见识，他摸摸伤者的后腰，发现那里没有血渍，就知道子弹还在肚子里。可如何从肚子里把子弹拿出来，拿出来后如何处理伤口？秀才没学过，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去做。

杜老仲在世的时候，曾经救助过一个伤兵，也是子弹打进了身体里，不过那个是在大腿上，当时，秀才跟着打下手，也就是那次，杜老仲教了秀才用针灸麻醉，然后用洗干净的筷子，最后把卡在大腿里的子弹取出来了，最后用盐水清洗了伤口，随后就用白布把伤口裹得紧紧的。

在西医没有传进来之前，遇到刀伤等外伤，都是抹上金疮药，然后用布裹紧伤口的法子愈合，没有感染的就能长好，留下一块很大的伤疤，感染了，就完全靠身体扛，扛不过去的也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就是在西方，抗生素没有发明之前，外伤引起的感染死亡率也是很高的。

伤者的子弹是从肚脐眼偏左的位置打进去的，那人很瘦，秀才的手指一按就摸到了子弹，也是秀才胆子大，干脆两手在那人的肚皮上一挤，子弹竟然被他挤出来了，跟着还冒出了一股血水，伤者疼的在那里发抖，秀才才想起没给伤者扎针，于是又拿银针在内关，合谷穴，足三里几个穴位扎针。

几针下去，伤者算是不抖了，秀才也不懂得后面该怎么弄，但把创口清洗干净还是明白的，没有别的，就是弄一盆热水，抓一把盐放进去，最后，用刚学的缝针技术，给伤口缝了一针。最后把前两天刚刚熬出来的金疮药涂抹了上去。最后，用一丈白布，把伤者的肚子死死的缠住。

秀才也不知道肚子里面还有没有其它啥创伤，他的本事也就这么多了。

国言端着一碗略带黄色是汤水过来，眼睛看着自己的老爹。

“给他灌下去，能不能活，全靠老天爷了！”秀才对儿子说。

还别说，伤者喝了那碗汤水后，还真就平静的昏睡过去了。

秀才亲自到药柜那边抓了三付药，用黄油纸包好，递给旁边的那汉子。

“如果能挺过三天，就把这几副药熬着喝，喝完他也就没事了，要是挺不过去，那就是天意了。这县城里没有刀伤大夫，我今天算是冒险一试。”

那汉子赶紧接过药包，跟着就鞠躬致谢。随即，又到外面叫了一个人进来，两人架着伤者就离开了，他们走了以后，国言才发现柜台上有二块大洋，他一把抓起来，追了出去。

一袋烟的功夫，国言回来了，可是秀才并没有去睡觉，而是在油灯下想着什么，见儿子进门，示意儿子关好门，然后才小声问道。

“跟我说实话，他们是干什么的？”说着话，右手举起挤出来的那颗子弹头。

“他们……他们不让说，怕害了您。”

“不说才害了我呢！有事瞒着我！你还是我儿子吗？”秀才的语气里很悲哀。

“他们。他们是闹红的。”国言低下头，知道自己伤了爹的心。

“噢！”秀才长长的竖了口气，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