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会读心的老警察

“我在老家养猪的时候，杀过几个人，都让我剁碎拌拌喂猪了。”

监狱狱内侦查科的审讯室里，那个长相文静的犯人在抽了我一根中华烟后，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余漏罪。

我猛地一惊，手里的打火机啪地一下，跌落在地。

在这之前，我们费了很大的精力查出了该犯涉嫌一起杀人埋尸的余漏罪。

“反正你们已经查出来一个了！”那个犯人歪起嘴：“横竖都是个死，索性我就都倒了吧！”

他淡淡地说：“我第一次杀人，是零八年中秋节前后吧，那个人叫大钉子，在我们那儿是个作恶多端的流氓，他欺男霸女的，我趁着他晚上回家的时候敲了他的脑壳……”

他掰着手指头给我数算着，我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

“等一下。”说话的是我的师傅，也是狱侦科科长的老杨。

他端过去一杯水，递给那个犯人说：“来，喝点水，不着急，慢慢说。”

犯人抬头看了一眼老杨，道了声谢。

老杨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把那个犯人和我都吓了一跳。

他紧接着又吼道：“说，你杀死大钉子是在上午还是下午？快点说！”

犯人支支吾吾：“……”

“再重复一遍你刚才说的犯罪过程，快点！”老杨催促着。

“我说过了！”犯人怒吼了起来，险些要站起来。

“好。”老杨笑了笑，转过头又对我说：“这就是个小测试，你不用记录。”

犯人咬牙切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老杨。

“你不用装作凶狠的样子吓唬我。”老杨像是个得胜的将军一样，戏虐他。

犯人似乎更愤怒了。

我走过去宽慰几句，他趋于平静后，我们继续开始讯问。

整场讯问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三个多小时后，我把厚厚一沓子讯问笔录打印出来，给眼前那个犯人一一签字、摁手印。

办完这一切，我不由感慨：“真是触目惊心！”

老杨说：“把材料整理下，让丁静反馈所在地公安刑侦部门。下班后你没事的话，跟我去钓鱼去。”

“钓鱼？”我不能理解，心想现在发现这么大的一起涉嫌余漏罪的案子，你不加班，竟然想着钓鱼？

我把材料整理给了我们科的内勤丁静，老杨已经准备好了渔具。

“走吧。”老杨热情相邀，我不是很想去。

老杨却说：“走，路上我告诉你今天为什么找你钓鱼。”

我觉得稀奇，上了老杨的电动自行车。

路上，老杨问我：“是不是不服气，心里头在骂我？”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呀。”

老杨笑了笑：“你刚才的语调跟平时不一样，不用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撒谎。”

我依旧嘴硬：“我就是没有。”

老杨笑了：“你说这话的时候，音调向下，重心在后面，这说明你说话是经过考虑，并且带有一定的愤怒，但愤怒更多是掩饰你的慌张。”

虽然被老杨说中，不过我还是觉得他是瞎蒙的：“难不成你会读心术？”

“不是读心术，这叫‘心理应激微反应’，这不受大脑控制，是人最真实的反应。”

老杨说得神乎其神，我撇撇嘴，心想你这样一个跟老农民一样的土老帽，懂得名词还不少。

“这样，我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我有点不服气。

“就赌今天那个犯人，他除了我们侦破的这个案子外，他自己供述的那些杀人案都是他自己瞎编的。”

“编的？我不信。”我不敢相信，因为他供述的细节很真实，更何况为什么有人要往自己头上扣杀人的帽子，还是七个人！

我自信地说道：“那好吧，就赌一顿饭的，谁赢了请科里人去吃海底捞。”

老杨意味深长地笑了，他拖着长音：“那你这个月工资要保不住喽。”

三天后，该犯供述所涉及的公安刑侦部门相继向我们反馈，那个犯人供述的杀人罪行均被查否，其中有几个他口中的被害人，竟然还活着好好的。

我无奈破费，请科里的老杨、丁静等人吃了一顿海底捞。

就这火热的火锅，我问老杨：“师傅，说说你是咋看出来的。”

老杨夹了一块毛肚在嘴里，吸溜着吃完说：“我上次跟你说了。”

“那个什么应激微反应对吗？”我挠挠头，记得不太清楚。

“嗯，就那个。”老杨呷了口酸梅汤：“吃完饭跟我回去加个班。”

吃完火锅，我和老杨回到办公室，老杨拿出那个罪犯的讯问录像，让我从头到尾看一遍。

我不厌烦地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异常，除了他那个拍桌子的画面。

“你是故意的？”

“嗯，你看看，他供述杀人的时间，第一开始说是晚上，晚上是他伏击的重要气候条件，他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回答。但后来我吓了一下他后，问他上午还是下午，他却答不上来，说明他在思考。”

我觉得这不太靠谱，就说：“这可能是他记不清楚了。”

老杨又打开讯问视频，随便选了几个画面，敲着空格键暂停，反问我：“你注意这个犯人的脸了吗？”

我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老杨又说：“你看，他在供述第一起案子，也就是我们侦破的那起案子的时候，他眉毛拧紧，眼睑向上，脸上的肌肉在缓缓**，说明他有些恐惧和懊悔。天气并不热，他额头没有汗，鼻头却有汗，说明此刻他很紧张。

再看他的这几个动作，他手不断在摸脖子。人的脖子上神经众多，紧张的时候脖子会有一点不舒服，摸脖子可以让人镇定下来。

你再看他的腿。他坐在椅子上两脚张开，脚后跟不由得抬起，脚尖着地，身子前倾，这是想要逃离现场的表现，这符合他杀人埋尸的心理，但你看看后面。”

说着，他继续快进，又在一处暂停了下来。

“看到没有，他又主动交代的自己行侠仗义杀了几个人，他说的时候，眼睛反而盯着你，脸上虽然露出微笑，眉毛上扬，样子十分轻松，但嘴巴却不由得抿起来，两**叉搭在一起，这是撒谎的典型表现。

再加上他说的前后逻辑不顺，也没什么细节，所以我断定他是知道自己肯定死刑，故意编了几个行侠仗义的故事。”

我很不解：“他多编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呢？”

“从这个犯人的心理动机上，我推测他是为了美化自己的犯罪行为，抬升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从心理上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他对杀害前女友的事情，一定非常懊悔，同时心理背负较重的负担。”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

老杨又补充说：“人的脸上有将近五十块肌肉，可以组成一万多种不同的表情，这些表情都是本能反应，这就是微表情心理学。

和一般的表情不一样，微表情是无法进行伪装的。微表情最短的时间是二十五分之一秒，但那是一种生物本能。人可以编出来种种谎话、瞎话，但没办法控制微表情，因为微表情属于肌肉，不直接受命于大脑。”

我准备拿笔记下来。

老杨却摆摆手，又说：“不要用笔记，用脑子记。寻常多观察观察别人的微表情，注意肢体动作，哪怕是一丢丢的肢体动作。”

我嗯了一声。

“当然，也不能全部依靠肢体语言，要综合去分析。我们监狱民警搞狱内侦查，跟公安刑侦不同，我们不在第一现场，没有案发现场的第一资料，甚至连被害人是谁、到底是什么案子都不知道。

但我们可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一些端倪。发现了余漏罪线索之后，除了细心细致外，还要靠我们的讯问技巧，在讯问中要密切关注对方是否说谎，所以微表情心理这块必须要吃透，你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在撒谎。”

我意味深长地点头。

和一般的监狱民警不同，我的工作主要是查案子。

专业术语叫“余漏罪线索侦查”，通俗讲就是侦查那些正在坐牢的罪犯身上，是否存在未被发现判处的罪行。

这类案件的特点一般年代久远，大多数没有证物、没有案发现场，甚至没有报警记录……可循的线索很少，往往仅凭一句话、一个眼神、一点蛛丝马迹，深挖罪犯身上的陈年旧案。

“好好学学，我跟监狱党委要调你到狱内侦查科，是因为你有天赋，你会学得比我好。”

老杨说完，像大多数男人之间那样，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