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影在借船渡海中破晓

七月的上海，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钱杏邨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灰布长衫的后背洇湿了一片，他几乎是小跑着闯进了夏衍的家中。

“端先兄！”他气息未定，便急急开口，“机会来了！明星公司的周剑云，托我物色几位新潮的文艺家去做编剧顾问！”

夏衍正伏案写作，闻声搁下笔，递过一杯凉茶：“慢慢说。周剑云？你与他相熟？”

“何止相熟！”钱杏邨接过茶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嘴，“我们是同乡，旧识了，私交甚笃。我早年那些白话诗，便是经他手刊发在《解放画报》上的。”他缓了口气，眼神热切地看向夏衍，“我当场就向他推荐了你。”

“我？”夏衍微微一怔，随即摇头，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搞电影，我是门外汉，恐怕难当此任。”

“你过谦了！”钱杏邨立刻反驳，“你在《艺术》上发表的影评，见解何其独到，怎算外行？这分明是介入大众文艺的绝佳途径！”

夏衍沉吟着。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他的内心也在权衡。他承认自己对那方银幕充满兴趣，但真要涉足那五光十色又错综复杂的电影圈，他确实没有十足把握。

“这样，”钱杏邨见他没有断然拒绝，趁热打铁道，“洪深不就在明星兼职么？他是行家，又了解内情，我们何不去听听他的意见？”

夏衍思忖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

两人不再耽搁，立即动身赶往洪深寓所。

洪深的书房四壁皆书，他本人穿着一件舒适的旧绸衫，正摇着蒲扇。听明来意后，他朗声一笑，蒲扇在掌心一拍：“嗨！我当是什么事，此事本就是我向石川兄提议的！”

“哦？”夏衍与钱杏邨交换了一个眼神。

“明星公司如今是张石川、郑正秋、周剑云这‘三巨头’主事，”洪深收敛笑容，细细道来，“他们去年刚拍出《歌女红牡丹》，开了中国有声片之先河，风头一时无两。可如今，也面临着票房压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两位认真的倾听者，“这三巨头里，真正拿主意的，是张石川。他嘛……政治上算是中间偏右。”

钱杏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洪深话锋一转：“但张石川极信我。他前来问计，我力陈与左翼文艺家合作方能打开新局面，他斟酌再三，终究是动了心。毕竟，在商场，能打开局面的路子，总值得一试。”

“我明白了，”钱杏邨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了然，“张老板终究是商人。商业利润的诱惑，远大于僵硬的政治立场。若能换来真金白银，他不介意与我们合作。”

“正是此理。”洪深赞许地点点头，随即神色转为凝重，“这些年，上海电影界看似繁花似锦，‘明星’、‘联华’、‘天一’诸强并立，但出路却越走越窄。《火烧红莲寺》、《啼笑姻缘》这类神怪艳情之作，市场已显疲态。自九一八之后，民心愤懑，观众对那些麻木不仁的片子，早已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讥讽了！”

夏衍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缓缓开口：“据我所知，此前淞沪抗战，明星公司跟风拍摄的《十九路军抗日——上海战地写真》等新闻片，反响就极好，不仅国内民众争看，连南洋的华侨团体也赞誉有加。”

“所以，风向在变。”洪深用肯定的语气总结道。

钱杏邨听到这里，精神大振，转向夏衍：“夏衍兄，情况已然明朗。依我看，这是我们打入电影界，运用这块阵地的大好时机，应当机立断，接受聘请！”

夏衍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但他仍保持着组织纪律性：“个人意向虽如此，但此事关系不小，还需提请‘文委’讨论批准。”

“那我这就起草一份紧急报告！”钱杏邨是个急性子，说着便站起身。

洪深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书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请自便。”

钱杏邨也不客气，当即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俯身疾书起来。窗外暮色渐浓，书房里只剩下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三人沉稳的呼吸。一个新的、至关重要的文化阵地，似乎就在这静谧而紧张的气氛中，悄然开启了序幕。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七八个人围坐在旧木桌旁。瞿秋白坐在主位，消瘦的脸上架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格外锐利。

“今天是文委会的碰头会。”瞿秋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夏衍，你先给大家讲讲情况。”

夏衍从座位上直起身，将手中的笔记本摊开：“九一八之后，民众的观影口味变了。明星公司重金打造的《啼笑姻缘》上映即惨败，这不是个例。整个电影产业都陷入了困境——”他顿了顿，环视在座的田汉、阳翰笙等人，“所以，他们向我们伸出了橄榄枝。”

杜国庠扶了扶眼镜，眉头微蹙：“明星公司为什么要成立编剧委员会？”这位**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向来以严谨著称。

“因为有声电影来了。”夏衍解释道，“现在的电影人大多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还停留在默片的创作思维。我们需要提供完整的文学剧本，这是他们最缺乏的。”

“他们开出了什么条件？”杜国庠追问。

“每月一两次编剧会议，可以用化名，公司保证不暴露政治身份。每月五十元车马费，剧本另计稿酬。”

阳翰笙眼睛一亮：“这个邀请确实诱人。”

“但我反对。”杜国庠语气坚决，“电影界就是个泥潭。现在的国产电影，除了极少数具有进步思想，几乎都是鸳鸯蝴蝶派那套——才子佳人，武侠**。我们的同志怎么能同流合污？”

田汉忍不住插话：“讽刺的是，如果没有资本家的支持，我们的反资本主义电影运动根本无法开展。我们要做的，就是借他们的银幕，投射我们的思想！”

“说得对！”钱杏邨激动地接话，“这叫借船过海。资本家为了利润，我们为了阵地。当然，别指望他们让我们拍无产阶级电影，但反帝反封建的剧本，还是有机会的。”

郑伯奇，这位左翼作家联盟的常务理事，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态度：“我认为这是双赢。既提升了我们，也能提升观众的审美。”

争论持续了半个时辰。瞿秋白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大家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电影都掌握在资本家手中，我们在这方面力量最弱，但电影的社会影响最大。”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既然他们主动邀请，我们为什么不去？这是个打入电影界的好机会。”

他转向夏衍三人：“你们进去后，首要任务是站稳脚跟。不要让人觉得你们又左又冷，要让他们愿意接近你们。只有这样，工作才能开展。”

夏衍点头：“我们已经想好了化名。钱杏邨化名张凤梧，郑伯奇化名席耐芳，我叫黄子布。”

“好。”瞿秋白露出赞许的神色，“你们是第一批打进电影界的**员，要特别当心。第一，不能同流合污；第二，在资本家拍的影片中加入进步内容，这就是胜利。记住，初入电影界，不要露出'红'的色泽。”

夏衍沉吟道：“要在电影这块原野上拓荒，仅靠我们三个远远不够。”

“你们是先头部队。”瞿秋白目光深远，“我会派后继部队接应你们。”

会议结束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夏衍站在窗前，望着渐渐亮起的霓虹灯。黄子布——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新名字。

夏衍、钱杏邨、郑伯奇三人步入明星影片公司的会客室时，周剑云、张石川与程步高即刻起身相迎。一番简单的寒暄，掩盖不住双方初次合作的试探与审慎。

周剑云作为董事，率先拱手：“三位先生肯屈就顾问，实乃明星公司之幸。今后公司的发展方向，还望诸位多多把关。”

夏衍并未过多客套，寒暄过后便直指核心：“周先生，在投入工作前，我想了解，贵公司拍摄一部电影，通常要做哪些准备？”

坐在一旁的编导程步高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坦然相告：“不瞒夏先生，我们……并无太多准备。”

“那么，剧本呢？”夏衍追问。

“剧本？”程步高摇了摇头，“我们拍戏，靠的是这个。”他随手拿起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我们称之为‘幕表’，上面只需写明‘相逢’、‘定情’、‘离别’等几个关键场景。至于具体细节、人物对白，全靠导演现场编排，演员临场发挥。”

夏衍闻言，与钱、郑二人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沉吟道：“莫非……连郑正秋先生的《孤儿救祖记》那样的佳作，也是如此拍成的？”

“正是。”程步高点头。

“这简直……不可思议。”夏衍的语气中带着惊叹，也有一丝忧虑，“我佩服诸位的急才，但如此一来，影片的思想深度与艺术水准，该如何保证？”

“所以！”程步高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热切，“这正是我们恳请三位先生出山的原因所在！不知三位有何高见？”

夏衍目光扫过在场诸位，清晰而坚定地说道：“我认为，明星公司应该考虑一条新的制片路径——一条更省时、省力，且质量稳定的路。”

一直沉默聆听的总经理张石川立刻表现出兴趣：“怎样的新路？夏先生请讲。”

“这条路，就是‘剧本先行’。”夏衍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开机之前，必须先完成一个详尽的、可供导演直接拍摄的文学剧本。”

“好主意！”张石川抚掌。

“我赞同。”周剑云立刻附和。

程步高也连连点头：“此法甚好，可解当下之困。”

周剑云趁热打铁：“最好，能由三位先生亲自执笔撰写剧本。至于酬劳，洪深先生想必已转达，每月五十元顾问费，略表心意。剧本稿酬另计，一切都好商量。”

这时，夏衍微微一笑，抛出一个关键问题：“周先生，据我所知，影片上映前需经工部局和市党部审查。我们写的本子，恐怕不易通过吧？”

周剑云似乎早有准备，说道：“检查固然要检查，但只要剧本‘不太刺眼’，其中总有余地。各位或许不知，工部局也好，市党部也罢，里面总有门路可走，必要之时‘烧香拜佛’，问题总能解决。我们不在聘书上署三位的真名，也正是为此。还请三位体谅公司的处境。至于诸位的……背景，公司定当严守秘密。”

钱杏邨适时接话：“请周先生放心，我们三人已备好化名。”

“如此甚好！”周剑云面露喜色，“那么，可否请三位下星期便出席我们的编剧会议？”

夏、钱、郑三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头。

夏衍代表三人说出初步计划：“我们商议过一个工作方式：由我配合程步高导演，杏邨配合李倩萍导演，伯奇配合徐欣夫导演。这种‘一对一’的协作，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妙极！”张石川眼中放出光来，情绪颇为激动，“这种为导演量身提供剧本的‘一对一’互助法，可谓是掀开了中国电影崭新的一页！”

夏衍沉稳回应：“我们会竭尽全力，调动所有学识与积累，争取与导演们组成最佳搭档，拍出好作品。”

周剑云闻言，欣然起身，向三人郑重地拱手一礼：

“明星公司的未来，就拜托诸位先生了！”

摄影棚内的灯光刚刚熄灭，夏衍便收拾好场记板，与程步高导演并肩走出，在临时搭起的简易木桌前共进工作午餐。

程步高扒了两口饭，忽然放下筷子，神色认真起来：“夏先生，前几日张石川先生找我谈过，公司决定要拍一部关于武汉大水灾的片子。”

夏衍专注地听着，点了点头。

“原本张先生想亲自执导，”程步高继续说道，“但考虑到水灾的外景多数是我带队拍摄的，情况更熟悉，最后还是决定交给我来做。”

夏衍立刻表态：“程导来拍是再好不过，我一定全力配合，做好您的助手。”

“兄弟不敢当。”程步高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其实……我是想请夏兄亲自执笔，为这部片子写剧本。”

“可以。”夏衍爽快地应承下来，“我愿意试试。”

程步高强调：“不过，这次要劳烦夏兄写的，是分镜头剧本。”

“分镜头剧本？”夏衍微微一怔，“这确实有些难度。据我所知，国内目前还没有影片采用过完整的分镜头剧本。”

“这正是中国电影的悲哀啊！”程步高长叹一声，眼神中透着无奈与热切，“拍了这么多年，还在用幕表制。导演和演员的随意性太大，很多细节根本顾及不到。楼台少女含情脉脉，本该拍近景却拍了远景；拳师展示武术，镜头只对着脸却没拍到全身……等到胶片洗出来才发现问题，为时已晚。如果有分镜头剧本，导演对每个细节都能心中有数。”

夏衍理解地点头：“说实话，刚来时看到你们用幕表制拍出《孤儿救祖记》这样的作品，我们都十分佩服这种随机应变的能力。”

“夏兄不必给我们留面子了。”程步高苦笑着摇头，“这些都是小聪明罢了。既然是一家人，我就说句心里话——早年我跟田老大做事时，就对你们做的事情心向往之。这次只要你写出剧本，我保证严格按照剧本拍摄。”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我知道让你写分镜头剧本是强人所难，这本来是我的分内事。但这些年在电影圈，说是混日子也不为过，真本事没学到多少。请你们来做顾问，不仅是希望思想上的进步，更期待你们在艺术上带我们开创新天地。”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打动了夏衍，他郑重地点头：“好，这个任务我接下了。”

程步高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我准备将这部电影命名为《狂流》。以九一八事变后那场波及十六省的大水灾为背景，讲述汉口上游傅家庄农民反抗地主趁水灾发财的斗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