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电通影业在压力中露出萌芽

地下党文委秘密联络点会议室内，夏衍正向瞿秋白和文委的同志们汇报着这几个月在明星公司的进展。

“‘三巨头’待我们很客气。”夏衍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特别是郑正秋先生，这位电影界的前辈，竟屈尊将他新写的《秭妹花》剧本拿来请我指点。我不敢怠慢，竭尽全力帮他出谋划策。”

钱杏邨接过话头：“明星公司虽然看重我们在编剧上的把关，但他们的野心显然不止于此。”

瞿秋白轻轻点头：“在电影界，思想进步是一回事，艺术上能否打动人又是另一回事。进步思想若不能用符合电影特点的艺术手法表现出来，不仅会让观众失望，更会让那些原本愿意合作的老板打退堂鼓。”

夏衍深有同感：“中国电影先天不足，最缺的就是专业的电影文学作家。我们三个都是半路出家，只能边学边干。这些日子，我们经常泡在摄影场里，连场记的活儿都干，就是为了摸清电影的艺术规律。”

“慢慢来，已经做得很好了。”瞿秋白露出欣慰的神色，“现在，我们要执行一个为进步电影打开局面的三步方案。”他顿了顿，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第一，利用我们在戏剧评论上的优势，在上海各大报刊上开展电影批评，为进步电影造势；第二，向电影界输送作风正派的编、导、演人才；第三，引进苏联电影的经验，推动中国电影向有思想、有艺术、有感染力的方向转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这是安全的信号。负责望风的郑伯奇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狂流》首映，轰动了！”

这个消息让室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夏衍难掩激动：“连那些对左翼文艺抱有偏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狂流》的成功。”

然而瞿秋白的表情很快又凝重起来：“左翼电影的兴起，已经引起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恐慌。昨天，蓝衣社特务火烧了艺华公司的摄影场，还扬言要用炸弹对付其他进步电影公司。”

他环顾众人，说：“我们要立即改变策略。你们这些左翼编剧，今后不能再公开到电影公司活动了。”

“这不是要退出我们好不容易打下的阵地吗？”钱杏邨忍不住问

郑伯奇坚定地说：“我坚持留在明星公司。”

瞿秋白摇了摇头，语气却更加坚决：“退出不等于搁笔。电影公司的老板们心里都明白，观众要看进步电影，导演想拍左翼电影。那些特务文人根本写不出像样的剧本，走投无路时，他们还得来请你们帮忙。”

夏衍若有所思：“这种可能确实存在。我们可以转入地下，用化名继续创作。”

“正是如此。”瞿秋白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你们是我党第一批打入电影界的人，这只是一个开始。现在，我们要用新的方式继续这场战斗。”

除夕夜，窗外零星响起鞭炮声，屋内却暖意融融。田汉家的一张方桌上摆着几样地道的湖南菜：腊肉、剁椒鱼头、红烧肉，香气四溢。这是田汉母亲的手艺。夏衍、阳翰笙、孙师毅围桌而坐，杯中酒液微漾。

田汉举杯，脸上带着节日的红光：“难得相聚，既是过年，也是‘文委’碰头，大家畅所欲言。”

夏衍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清晰：“寿昌兄说得是。借着这顿年夜饭，我们正好聊聊近况。”

田汉放下酒杯，神色认真起来：“自从我们的同志进入电影界，情况确实不同了。一批反帝、抗日、反封建的影片上映后，不仅观众欢迎，连电影公司的经营也大有起色。”他顿了顿，说，“就连那位以武侠片闻名、近来陷入困境的彭飞，也动了心思。前天，他的师傅严春棠亲自找到我和翰笙——”

阳翰笙适时补充，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这位严老板，觉得贩卖烟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开始对新兴电影产生了兴趣。”

田汉点头：“严春棠想成立‘艺华电影公司’，明确表示要拍反帝抗日的片子。他聘请我和翰笙做顾问，全权负责公司业务。”他环视众人，“我们‘剧联’正愁没有经济实力打入电影圈，这无疑是个机会。”

夏衍沉吟片刻，说：“严春棠愿意拍进步影片，至少说明他有爱国的一面。他主动求助，对我们开展工作确实有利。”

坐在一旁的孙师毅微微皱眉。这位经验丰富的电影编导放下筷子，谨慎地说：“寿昌，与严春棠这样的人打交道，务必加倍小心。他的背景，你我都清楚。”

田汉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文人少见的豪气与世故：“师毅兄的提醒，我明白。交友之道，贵在清醒。但在这上海滩，若不懂得与三教九流周旋，许多事情就寸步难行。只要目标一致，有些力量，未尝不可借用。”

阳翰笙也笑道：“这位严老板野心不小，他想网罗上海所有的名导、名演员，让‘艺华’能与‘明星’、‘联华’鼎足而立。”

夏衍看向田汉："寿昌兄，你向大家介绍一下艺华公司的情况吧。"

田汉眼神里带着未消的怒意："十一月中旬，一个周日上午，一伙暴徒突然冲进艺华，捣毁了部分摄影棚。公司上下乱了好几天，职工们都不敢上班。我和翰笙......"他看了眼身旁的阳翰笙，"被迫辞去顾问职务，改为特约编剧。"

阳翰笙冷冷接话："国民党当局对电影界这一年的'赤化'倾向十分恼火，认为是严春棠这个烟土贩子上了**的当。他们想给他点苦头吃吃，借以煞煞左翼的威风。"

"这事也怪我。"田汉握紧拳头，"搞的活动太张扬、太暴露了。"

孙师毅说："形势已十分严峻。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开始长征。国民党很可能双管齐下，在军事'围剿'的同时，加紧文化'围剿'。"

明星影片公司的摄影棚内，田汉、洪深、夏衍、阳翰笙正讨论着什么，欧阳予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予倩，你也来搞电影吧！"田汉招呼道。

阳翰笙打趣："人家予倩已经对电影很在行了！"

夏衍微笑："我看过予倩拍的几部默片，能编，能导，还能演，是个人才，比我们行。"

"你们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欧阳予倩摆手，转向洪深，"洪先生，你导的是什么片子？"

"夏衍编剧的《女儿经》。"洪深答道。

田汉插话："要是这部影片上映，洪深兄可就成了国产有声片的第一人了！"

"算是个抛砖引玉吧。"洪深谦逊地说。

欧阳予倩正色道："兄弟们，我刚从广州过来是找工作的。你们这里要不要人？"

田汉摇头："你最好去别的影片公司。"

"我还去别的公司干什么？就跟你们干呀！帮你们跑龙套也行。"

"可能不行！"田汉压低声音，"现在特务机构已经把我、还有夏衍就职的影业公司查封了，所以我们才有空来看洪深兄拍电影。"

夏衍冷静分析："我们应该分头去占领电影阵地。虽然我们就职的影业公司受到封禁，但还有几家被我们的左翼文化人士占住了。只是这些影业公司都比较小，一山难容二虎。"

"原来是这样！"欧阳予倩恍然。

田汉补充："以后我们大家最好分开干，防止被国民党一网打尽。"

田汉在明星公司的摄影棚里碰见了欧阳予倩，关切地问："找到工作没有？"

"找到了。新华影业公司刚成立，老板张善琨就来找我，要我为公司编导一部片子。"

洪深感兴趣地问："片名定了吗？"

"《新桃花扇》，老板定的。"欧阳予倩说，"几个主要角色也是老板定的：金焰、胡萍，还有张织云。"

洪深惊叹："这些人可都是上海的头等明星呀！"

田汉若有所思："老板请你来当编导也有他的考量，毕竟你喝过洋墨水，肚子里有货呀。"

"对于剧本，老板倒是不发表意见，他让我放手去编，但要求故事要曲折，而且还能在审查机关获得通过。"

田汉随口问道：“你今天是从哪里来的？”

欧阳予倩回答："我刚从梅兰芳先生那儿过来。"

洪深问："听说梅先生要赴苏演出，剧目定了吗？"

"定了，有《汾河湾》《剌虎》《打渔杀家》《宇宙锋》《贵妃醉酒》等。"

田汉语气尖锐起来："对京剧这样的旧剧，拿到社会主义的苏联演出，似乎有些不妥！我觉得，旧剧必须革新，而要革新，就不能放弃批判。"

欧阳予倩反驳："中国旧剧自有它的好处，不可一笔抹煞。梅先生在京剧艺术的改革和发展上，也是功不可没的。"

"梅先生演过一些带有反封建意义的'过渡戏'，可惜在封建势力的包围下迅速折回了。我总觉得，梅先生被中国的旧势力掌握得牢牢的，事实上做了他们的工具。"

"你这么说，我可不敢苟同。"欧阳予倩激动起来，"梅先生是从事艺术创造的，怎么能把他说成旧势力的工具呢？"

"艺术创造？现在东北沦陷，华北危如累卵，民族危机已经到了极限，我们还能离开这个现实来谈艺术吗？"

"谈到民族危机，梅先生是深懂民族大义的。这次访苏，他拒绝路过伪满洲国，所以苏联才派了'北极号'海轮来接他。"

两人的争论被推门进来的夏衍打断："人都到齐了！大家坐过来，我们开个会。"

十来人围坐一圈后，夏衍对欧阳予倩说："予倩，你先讲讲你们电影的拍摄经过吧。"

"《新桃花扇》开拍后，老板经常来看，生怕拍不好要返工。好在送审总算是通过了，剪去和改拍的地方不多。当然，公司上下疏通费了许多周折。"

夏衍点头："你导的《新桃花扇》放映以后，反响很好，票房很不错。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洪深评价："影片的基调很温情，抒情气息浓厚，戏剧性很强，没有刻意地营造革命气氛。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很有可信度。"

欧阳予倩欣慰地说："我也觉得达到了我想要的一些效果，尤其片子中的主题歌，影片放映以后，到处都在传唱。"

田汉却直言不讳："你这部电影，还是才子佳人的味道。男主角帅气，女主角美丽，予人以倩唯美的效果达到了！"

"电影不能光拍口号吧，还是要有艺术、有形象、有美感的。让观众看了以后觉得有可以回味的地方，这样才能对得起观众吧！"

"我也不是轻视技巧，而是更多地看重政治任务，所以只好赶时间把剧本突击出来。谁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磨得更光呢？"

欧阳予倩坚定回应："无论是搞话剧还是搞电影，我都守着当年春柳社的宗旨——以美淑世，以教印心，求真、创造、至美。但有点片子出来，总比你们被封禁做不了片子好吧！"

夏衍适时调和："予倩的处理方法不错。现在上海比较大的电影制片公司都是资本家经营的，为了审查机关通过，只要能拍出来，适当降低一点标准也无所谓，但最低限度是不反动。国民党特务机关要封禁我们，我们可以用笔名，或者就用导演的名字。"

"夏先生说的意见我很赞成。当然，在艺术方面我们也要对粗制滥造作斗争，尽管环境和设备方面都有困难，我们还是要极力争取把电影编好、导好、演好、制作好。"

夏衍总结道："予倩说得很对！我们既要对观众负责，保持观众对我们的信用，也保持制片公司的信誉，增加发行的收入，使进步影片的地位越来越巩固。"

田汉终于露出笑容："好的，我这个'突击派'算服了你们了，大家多努力吧。"

文委会的会议室里，灯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田汉猛地掐灭手中的烟头，声音在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我们应该由自己人组织团队，创作进步影片，真正占领电影阵地。"

瞿秋白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这是我们一直努力的方向。现在，时机或许成熟了。"

司徒慧敏抬起头，语气沉稳中带着一丝激动："我与堂哥司徒逸民等人创办的电通股份有限公司，其实已经具备了拍摄影片的经济和技术条件。"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唯一缺乏的，就是创作人才。"

田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既然这样，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你争取到司徒逸民等人的合作，适时地把电通股份有限公司改建为电通影业公司。"

"这个想法很好。"瞿秋白看向司徒慧敏，"你一直从事左翼文艺运动，又是党员，由你出面组织投资人组建电通影业公司再合适不过。"

"好的！"司徒慧敏毫不犹豫地应下，"这件事我来办。"

瞿秋白继续部署："电通公司一旦成立，需要大批电影工作者。我们要组织一批进步艺术工作者加入进来，担任编导工作。"

夏衍这时开口："考虑到安全问题，我建议新成立的电通公司在厂区之外的提篮桥租用一层公寓，专供电通的工作人员集会、讨论剧本之用。"

"房子的事情由我来落实。"司徒慧敏再次主动请缨。

夏衍又想起什么，转向瞿秋白："对了，还有一件事。前不久田汉找到我，说百代唱片公司业务经理任光与他很熟。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个关系，把一些抗日救亡歌曲由百代公司录制成唱片，在社会上发行？"

"我完全赞同这个建议。"瞿秋白的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振奋，"法国人办的这个唱片公司是上海唱片业中首屈一指的大公司，在民众中影响很大。我们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多录制一些好唱片。"

"是时候让我们的声音传遍全国了。"夏衍接着说，"我们可以通过任光，由百代唱片公司把聂耳、田汉、孙师毅等人作曲、作词的进步歌曲录制成唱片。这些歌曲，必将成为抗日救亡运动中最能鼓舞群众抗日斗争情绪的宣传工具。"

窗外传来巡捕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会议室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直到警笛声完全消失。

瞿秋白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庞："那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