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香烟纸上的太行旋律二

冼星海坐回琴凳。他的手指沉稳有力地落下，一串低沉而充满召唤感的前奏音符，如同太行山麓低沉的脉动，从琴键上缓缓流淌出来，瞬间充满了小小的房间。前奏过后，冼星海微微仰起头，胸腔共鸣，用他特有的、饱含深情的男中音唱出第一声部，那歌声仿佛带着太行山清晨的朝露和万丈光芒：

“红日照遍了东方——”

几乎是同时，郭沫若那标志性的、浑厚而略带川音的嗓音，带着一丝生涩但无比投入的激情，自然而然地跟随着旋律的指引，唱出了二声部的和声：

“……照遍了东方——”

紧接着，冼星海的声音更加昂扬：“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郭沫若的声音也努力拔高，与之应和：“……纵情歌唱！——”

“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燃烧在太行山上！”

两个声部，一个主旋律清晰明亮如号角，一个和声深沉厚重如大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融合！那并非完美的专业合唱，郭沫若的节奏偶有迟疑，音准也并非无可挑剔，但恰恰是这份带着文人气质和真挚情感的“非专业”演绎，赋予了歌声一种原始而磅礴的生命力！歌声撞击着墙壁，在房间里回荡，充满了令人血脉贲张、热泪盈眶的力量！郭沫若眼神放光，他被这旋律彻底点燃了！一曲唱罢，两人相视片刻，竟不约而同地朗声大笑起来！

“好！太好了！星海！”郭沫若激动不已，“这歌，有山的气魄，有火的炽热，更有我们民族不屈的魂魄！它一定能响彻云霄！”

初稿在激情中诞生，但冼星海并未满足。他需要更广泛的试唱，需要听到不同声音的演绎。他立刻找到了同在三厅大院居住的孩子剧团团长吴新稼。孩子们纯净而充满希望的童声，或许更能唱出这首歌里蕴含的光明与未来。

“吴团长，打扰了！”冼星海开门见山，眼神热切，“我刚谱好一首很重要的歌，《在太行山上》。想请孩子们帮忙试唱一下，找找感觉。麻烦你安排一间安静点的房间？”

吴新稼看着冼星海手中的稿纸，又看看他眼中不容置疑的期待，略一思索：“行！我把接待室腾出来给你用！不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星海同志，咱们孩子剧团的孩子，年纪都小，最大的才十几岁，音乐基础有限，简谱都还认不全呢，怕耽误你的事。”

“不要紧！完全不要紧！”冼星海毫不在意，“我来教！一句一句教！孩子们的声音天然纯净，他们的感受力往往是最直接的！我相信他们！”

吴新稼很快叫来了两个男孩子。冼星海让他们试着哼唱了几句旋律，微微皱了皱眉，对吴新稼说：“吴团长，这首歌是精心设计的二部合唱，需要高低声部的配合。只有男声，声音层次太单一了，效果恐怕出不来。还得麻烦你，再找三个女孩子来试试？”

“没问题！”吴新稼立刻转身去叫人。不一会儿，三个扎着小辫、眼神带着好奇和些许羞涩的女孩子——鄂道清、彦玉珍、许玉珍，被带到了冼星海面前。

“来，孩子们，别紧张，跟我学。”冼星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他坐到钢琴前，先弹奏了一个简单的音阶让孩子们开嗓，然后开始教唱第一句：“红日照遍了东方——”

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跟着响起，那份认真劲儿让冼星海很是欣慰。然而，刚唱了两句，冼星海就停了下来。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虽然腾空但依然显得局促的接待室，果断地一挥手：“不行！这房间太小，声音憋在里面，舒展不开！也感受不到那‘千山万壑’的开阔！走！孩子们，吴团长，咱们到外面去！到门前的空地去唱！”

于是，一行人转移到了昙华林门前那片被高大梧桐树荫遮蔽的空地上。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冼星海站在孩子们面前，如同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他开始一句一句地教唱，耐心地纠正着音准和节奏。他挥动着手臂，引导着孩子们声音的起伏：

“红——日——照——遍——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稚嫩却无比清亮的童声，在夏日的微风中飘扬起来。起初还有些参差不齐，但在冼星海充满感染力的引导下，渐渐汇成了一股虽然不够雄壮、却格外纯净、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清流。路过的三厅工作人员纷纷驻足，被这奇特的“露天课堂”和那充满力量的旋律所吸引。

昙华林政治部的小院里，蝉声一阵响过一阵。

**正伏在窗前批阅文件，屋里热，一台老式电扇在墙角呼呼转着，扇出些微凉风。

郭沫若推门走了进来。“恩来兄，‘七七’周年眼看就要到了，我想着，咱们得抓紧这个机会，好好搞一场纪念活动。”郭沫若一边说，一边拿起蒲扇扇了几下，“现在前线吃紧，后方得动起来。咱们得让老百姓都明白，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我琢磨着，不如就搞一场大规模的献金运动，号召大家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直接支援前线！”

**放下笔，抬眼问道：“具体有什么打算？”

“就是把募捐献金作为这次纪念活动的重头戏。”郭沫若答道，“武汉会战打得正紧，战士们需要物资，需要补给。咱们在后方，就得想办法把民众的热情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支援。”

**点头表示赞同：“你这个想法很好。前阵子的宣传周，已经让武汉人民的抗战热情高涨起来了。现在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

“是啊，”郭沫若接过话，“国难当头，不仅政府在扛，每个老百姓也都在经历考验。咱们之前办活动，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武汉同胞那股子主人翁精神和奉献劲儿。这次献金，只要组织得当，肯定能成功！”

“好，”**明确指示，“那你尽快拟一个具体的纪念‘七七’周年的活动方案出来。关键是要切实可行，能真正发动群众。方案拟好之后，报给蒋介石批准。”

“明白！”郭沫若得了指示，精神一振。

正在这时，夏衍穿着一件麻布短袖衫走了进来，坐下后便开门见山：“周副**，《救亡日报》在广州那边差不多安顿好了，我想着还是得来武汉一趟，当面向您和郭主任汇报一下情况，听听指示。”

**关切地问：“现在报社运转得怎么样？”

“启动经费算是解决了，”夏衍如实说道，“广东的余汉谋拨了二千毫洋。现在报社连我在内二十来人，除了我，基本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干劲很足。”

郭沫若接着问：“社址选在哪儿了？”

“在广州长寿东路，一栋三层小楼里，门面不大，但够用。”

**点点头，又问到关键问题：“报纸销路如何？”

夏衍轻轻叹了口气：“广州报业竞争激烈，我们有两大难处：一是我们坚持不登乱七八糟的东西，广告收入就少；二来我们经验也不够，报纸上的文章总是偏长，理论多、新闻少，普通老百姓不太爱看，主要读者还是知识分子，所以销量一直上不去。”

**敏锐地问：“工作上遇到什么阻力没有？”

“那倒没有。”夏衍语气轻松了些，“潘公展派来的两个人，一个叫樊仲云，光想着占便宜不干事，后来我不让他挂‘主编’的名，他也没辙。另一个是我老同学汪馥泉，人没什么主见，大事还是听我的。”

听到这儿，**笑了起来，转头对郭沫若说：“这么看来，《救亡日报》名义上是国共合办，但编辑实权，还是牢牢握在我们手里嘛！”

过了两天，郭沫若进到**办公室，脸上带着压不住的喜色：“恩来兄，好消息！蒋介石那边点头了，咱们的献金活动方案他同意了！”

**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好事。”

“说真的，”郭沫若在对面坐下，语气仍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我原以为他会找些理由推脱，没想到这次答应得这么痛快！”

**放下笔，目光透彻：“搞献金活动，大家表面上目标一致，可各自心里想的未必是一回事。蒋介石有他的算盘，和我们想的恐怕不太一样。”

郭沫若若有所思：“那您觉得，他主要是图什么？”

“无非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给自己造势。”**一针见血，“摆摆他那个‘抗战领袖’的架子，让全国上下，甚至国际上都看看他的威风。”

郭沫若连连点头：“说得太对了！”

**微微一笑，语气从容而笃定：“不过这样也好，他既然点了头，咱们就算是‘奉旨出朝’。有他这把‘尚方宝剑’在手，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管他是陈诚还是康泽，谁还敢公然阻拦？”

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陈诚、郭沫若、黄琪翔和吴国祯几人正围坐商谈。

郭沫若半开玩笑地开了口："外头都在传，说我郭某人'奉旨出朝，地动山摇'，这次奉命筹办七七周年纪念，可得拿出点威风来才行。"

黄琪翔笑着接话："我们都盼着看你的好戏呢。"

吴国祯也点头："场面肯定热闹。"

陈诚却直奔主题："献金台打算怎么布置？"

郭沫若早有准备："计划在武汉三镇设五座固定献金台，汉口三座，武昌、汉阳各一座。每座都请一位要人夫人主持。国祯兄、琪翔兄，二位夫人可都答应出力了。另外还准备了三辆卡车作流动献金台，汉口两辆，武昌一辆。"

"这方案行不通。"陈诚摇头，"肯定要碰钉子。上次抗敌运动大会办了三天，才募到四千块，刚够本钱。有钱人不愿来献，没钱的献不起。要是搞砸了，政治部的脸面往哪搁？"

"可献金是原定计划啊。"郭沫若坚持。

"我不是反对献金，是反对你这个献金台的主意。"陈诚解释，"找有钱人摊派还行，指望大家主动来献？谁会来？你们非碰壁不可。"

"成不成总要试试看。"郭沫若不退让。

"试不得！"陈诚加重语气，"募不到钱多难堪？现在武汉这么多外国记者，这可是关乎国际观瞻的大事。"

在座其他人纷纷附和陈诚。

"那怎么办？"陈诚环视众人，"这项活动取消？"

"万万不可！"郭沫若立即反对，"筹备会决议的，报纸都登了好几天，哪能说取消就取消？我不敢说一定能成功，但也不至于太难看。老百姓的抗战热情还是有的，积少成多总能有收获。再说，我们看重的不仅是募多少钱，更是要激发群众的爱国热情。"

陈诚沉吟片刻："这样吧，政治部先捐一万，算是全体同仁的心意，这事琪翔负责。"

"好。"黄琪翔应下。

吴国祯接着说："戏院、茶楼、酒馆这些场所，我去动员，争取募三万。"

"这就好办了。"陈诚松了口气，"有四万块打底，咱们心里踏实些，场面总不至于太难看。"

郭沫若将三厅的核心骨干——田汉、冼星海、洪深、张曙等人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

郭沫若神情严肃而激昂：“同志们！‘七·七’周年在即，这是唤醒民族记忆、凝聚抗战力量的关键时刻！三厅计划以此为契机，组织一场规模空前的纪念活动！核心内容，就是发动全民募捐献金，将民众的爱国热情，转化为支援前线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好！”田汉第一个响应，“武汉保卫战正处在白热化，前线将士在流血牺牲！后方民众的支援，就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这次献金，意义重大！”

“没错！”郭沫若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洞察的光芒，“之前的‘抗战扩大宣传周’，让我们看到了武汉人民深藏的爱国热忱和巨大的奉献精神。这次，我们要把这份力量彻底激发出来！方案我已经上报，”蒋委员长也‘欣然’同意了。”

“哦？他这次倒是痛快？”洪深扶了扶眼镜，语气带着一丝疑虑。

“目的不同罢了。”郭沫若看得透彻，“他想的，无非是借此彰显他‘抗战领袖’的‘威望’，做一场政治秀。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恰恰给了我们‘奉旨出朝’的便利！谁敢阻拦民众的爱国热情？现在的问题是，献金台如何布置，才能最大限度方便民众参与，营造出最强烈的爱国氛围？大家畅所欲言！”

田汉凝神思索片刻，条理清晰地建议：“固定献金台必不可少。我建议在武汉三镇核心地段共设五座：汉口选人流最密集的江汉关、中山路、六渡桥各一座；武昌在司门口；汉阳在钟家村。此外，再增设三座流动献金台，用卡车装载，深入工厂、码头、居民区，汉口两辆，武昌一辆。这样点面结合，确保覆盖！”

“好！寿昌考虑周全！”郭沫若表示赞同，随即目光转向张曙，“张曙，你有什么想法？”

张曙一直认真听着，此刻眼中闪着光：“我建议，就在7月7日当天，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心，举行一场盛大的‘献金音乐会’！用最激昂、最感人的歌声，为献金活动造势，将民众的情绪推向最**！让歌声成为献金的号角！”

“献金音乐会？”郭沫若眼中灵光一闪，立刻扫视众人，“张曙这个提议，大家觉得如何？”

“同意！”

“非常必要！”

“歌声最能打动人！”

众人纷纷附议，情绪高涨。

“好！就这么定了！”郭沫若接着吩咐，“献金台的布置按田汉的方案执行！张曙，献金音乐会的策划、组织、演出，全权交由你负责！要拿出我们三厅最高水平！”

“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负所托！”张曙的回答斩钉截铁。

参考书目：

1、《郭沫若传》，唐先圣著，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

2、《田汉传》，董健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6年出版。

3、《夏衍传》，陈坚、陈抗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