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来顺

照例说，来顺在发现马死了之后，应该感到害怕。

谁都知道，那匹马是河边正友的宝贝疙瘩，说句实在的，那匹马上的一根毛都比劳工的命贵重。

可现在，就是那匹一根毛都比人命贵重的马死了。

来顺应该害怕，倘若这件事被任何一个监工知道，被任何一个日本兵知道，河边正友都会知道。

要是河边正友知道了，来顺的后果可想而知。

不光是来顺活不成，甚至连周遭的十几个弟兄也都活不成了。

没有比死亡更让人觉得恐惧的事情了，可来顺却不怕了。

来顺也不是不怕死，他虽说从小就听说书的说什么梁山好汉之类的东西，可真等鬼子兵把明晃晃的刺刀戳到他眼跟前，他不光脚底下打怵，连裤裆里都有一股子尿意。

可现在他却一丁点也不怕了。

倒也不是来顺胆壮，而是这会儿他根本没想到死。

来顺看到那匹马口吐白沫的时候紧张了，看到那匹马倒下去抽搐的时候也紧张了，可真当看到那匹马死了，躺在那地方的时候，他却不紧张了。

北风呼呼地刮着，卷起地面上的雪花扑在那匹死马的身上。

来顺蹲在那，痴痴地看着那匹马，傻了好一会儿。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肚子的咕咕叫把他拽回到现实里头。

他忽然间就笑了。

他笑不是怕这件事被人发现，而是自己眼前竟然多了这么几百斤肉。

那可是肉呀！

来顺拿来了寻常用轧草料的刀，他在石头上磨了磨，又把刀头从木枕上卸掉，接着就拎着那口大刀剖开了马的肚子。

马肚子被剖开，他熟练地找到了马的胃袋。这匹马吃的真好，硕大的胃袋里面鼓鼓的，不像是自己，肚子瘪了，一摸甚至能摸到肠子。

他用刀使劲哗啦，一股子腥臭涌进脑门。来顺险些被熏得哕了，不过他还是顶着这股子腥臭，扒开了那匹马的胃袋。

马的确吃得好，里面装满了各种食物残渣。来顺前后扒拉，把里面尚有温热的豆粒掏出来，塞进了嘴里。

豆粒已经有一股子怪味，可却是暖和的。

来顺剖开马皮，因为这口刀太大了，他没办法把马皮剥干净，只能囫囵着剥完。

他把血淋淋的马皮披在身上，觉得有点难受又脱了下来。

来顺一摸兜里还有一包火柴，这火柴是河边正友特批给来顺的，连同这盒火柴的还有一盏马灯。

河边正友说，夜里也要记得给马添加草料，所以给他弄了一个马灯和火柴。

来顺刺啦下划着火柴，在马槽里生了火，把那块不规整的马皮架在上面。

接着，他又砍下来一块马腿，架在旁边的马槽上，找来一些喂马的盐巴抹在上面，就着下面的一堆火烤着马腿。

他往里面填一把喂马的稻草什，火更旺了。

火烤得脸暖烘烘的，马腿肉的香味钻进了鼻子，像是勾人的钩子一样，把他口水都勾出来了。

来顺蹲在马槽旁边，烤着火，啃着喷香的马腿，他觉得身上暖烘烘的，肚子里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马腿肉烤得好，外面是一层焦黄得皮，里面是香喷喷的肉，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

来顺狼吞虎咽的吃着，啃完了一只马腿之后，他摸了摸隆起的肚皮，觉得肚子还是没吃饱。

索性，他又砍下一块马肋骨肉，继续在上面烤着。

吃多了，他觉得有些口渴，他想喝点茶。

不是开水，是泡好的茶。

吃肉喝茶，这是来顺对生活最高的期待。

早年间，他在东家喂驴养马的时候，东家就喜欢吃肉。

东家吃完肉就端着一壶泡好的茶，躺在椅子上，旁边支着一个炭火盆，晒着暖烘烘的太阳，烤着暖烘烘的火，半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呷着茶。

那滋味，别提多好了。

来顺不知道东家泡的是什么茶，不过他想那一定是好茶，因为他老远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子清香。

那个时候，来顺就想自己啥时候能够像东家那样，美美的吃上一顿肉，吃的肚皮滚圆，躺在舒服的椅子上，晒着冬天的太阳、烤着炭火，再喝上一壶刚泡好的茶。

来顺没想到，临到头了，竟然还能这样享受。

茶是没了，他拎着水壶，到外面搓来半壶雪，又把捡来的那些药草放在水壶里，烧上一壶开水。

等茶凉了些，另一块肉也烤好了，来顺就着肉，喝着茶，晒着太阳烤着火。

来顺就这样一边烤马肉，一边泡茶，他从晌午吃到晚上，肉啃了一块又一块，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直到太阳落山，天都黑了。

日本人发现那匹马死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天黑了之后，大监工河边正友突发奇想，想要来来看看自己的马。

他就带着两个日本兵，挎着东洋刀，一扭一扭地朝着马厩的地方走来。

走到半截路的时候，看见这边在冒烟，又发觉静得出奇，以往这个时候，不是听见来顺的声音，就是听见马打响鼻的动静。

可这会儿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安静的吓人。

河边正友眉头一皱，肯定是出问题了。

果不出其然，等他到了那边的时候，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来顺躺在马槽边死了，口吐白沫，肚皮浑圆。马槽里还残存着火星，上面还有一些尚未吃完的烤肉，旁边是倒歪的水壶。最让人吃惊的是那匹马，马几乎被啃食了一半，要知道那可是一匹马，竟然被吃了快一半。

谁都不敢相信，这是来顺一个人吃的，可河边正友让人检查了所有劳工，也没有从他们身上闻到一丝的肉味。

难道真是来顺一个人啃了半匹马？河边正友这才想到，为什么来顺死了，却脸上却挂着笑意。

算了，不再多想了，河边正友命人把那匹马埋了，担心中国劳工会趁机偷吃马肉，他让日本兵去监视。至于来顺，他已经死了，河边正友让人把他烧了，扔到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