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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长乐公主

小说:金山苍茫之宋云的修行 作者:执戈无争 更新时间:2020/1/16 0:00:08

在御园荒寺这以竹篾搭架、草苫覆顶的田间凉棚下,与长大**并冠以长乐公主名号的元姑娘同坐,此情此境,无法不令人有怪异之感。苟活古稀,饱经世变,无数次面对天地倾覆、人情离别、生死无常的宋云,只觉得忻戚交织,悲喜相参,心生无措。

眼前的,真是当年那个受乙弗皇后照拂之托,大雪天身着单衣抱猫乞怜的小宫女么?真是那个小小年纪便已深谙险恶深宫偷生之道,遇着恶人装傻示弱自保,遇着软柿子牙尖嘴利、惯会耍蛮横的元姑娘么?真是那个在真正信任之人面前方才流露真心,不屈命、不自贱的元姑娘么?

宋云请一众宫人在前殿喝茶休憩,由草堂寺主持暂为接待。无外人在场,元姑娘,不,长乐公主放下了初见时的拘谨,此刻端然坐着,礼服层叠堆积修饰于周身,也比方才显得顺服适体多了。满头金钗珠翠虽然沉重,让她单薄的身量和单薄的容颜颇有难以承受之感,却也为她平添了贵人的气势。看得出来,虽施盛装、着华服的时间并不长,她已然非常享受这种虚荣的感觉了,一直努力昂着头,挺直后背,学习保持着庄重的仪态。

三宝却没有从初见的震惊中平静下来,不时用疑惑的目光打量长乐公主一眼,脸上一直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长乐公主明显察觉到三宝的不安,并不回应,反而落落大方、颇自矜重的任其打量。偶尔抬眼间,眼眸清亮明澈,既有伪装的骄矜,又隐见儿时的自卑自负……确是元姑娘,元姑娘确是长大了,天知道,这近十年间,她又遭受过多少磨折……

那年因丑儿之事,自己见她渐渐青春,若再频密往来于译经殿,招人议论传至前殿恐致她不利,便狠心用打禅机将她激走。迁居草堂寺后,再无宫中消息,又不便于打探,宋云心中只以为她或许……以她凄诡的身世,遗腹之子,出生母缢,女婴称帝,原本就是难活之命,再想不到,她竟然活了下来,并还有今日再见之缘!更想不到,再见,竟因和亲远嫁!

西魏与柔然交好时,阿那瓌曾为其弟塔寒求娶,元宝炬与乙弗后无女,只得以亲王之女充为宗室公主送往漠北。郁久闾皇后殒命后,东魏高欢还趁机以此挑拨阿那瓌,阿那瓌因爱女命丧中原,誓言再不嫁女于拓跋皇室,高欢便自己做了阿那瓌的女婿。如今算起来,西魏与柔然交恶也有整五年了,阿那瓌自在秦州吃了败仗,元气大伤,久未有跋扈消息传来,这突然间又要和亲,想必是宇文泰用丝绸黄金打通了漠北关节,此次还特特送上宗室公主,以求讨好阿那瓌吧……

**漠北,荒蛮异域,以阿那瓌的年纪,大长乐公主两轮不止,何况这种联姻,柔弱女子本是牺牲品,两国随时交恶,孤身于异国他乡的女子,最后恐怕连葬身之处都没有……

她已知自己身世么?既受封名号,应是已知了……是天子元宝炬嫁她和亲么?元宝炬这些年藏她在北宫,未负乙弗后之愿,也算仁至义尽了……不过论起来,元宝炬与其同支同辈,按理也应该封长公主……

茶炉上,水滚沸,发出咕嘟嘟的煎熬声。三人相对而坐,相对无言。

长乐公主突然向茶炉边移了移身子,掖起袖笼,熟练的在翻滚的沸水中撒了几粒盐,又拿过茶瓢撇去水膜。三宝顿时着了慌,扎着手道:“我—我—来——”

“三宝师父,不妨事,做惯了的,”她短促的一笑,熟练的下茶、搅水,茶汤三沸时舀水止沸,端下茶锅,将茶汤盛入茶碗,放置在漆木托盘上,然后直跪起身,将托盘高高举于额前,“老国师,吾自幼自生自灭,无人管教,只知生死,不知人情,两三年间,幸得老国师教诲照拂,方略识礼知书,方略得人间温暖,今……将远离故里,吾无亲无故,本无牵挂,只想再见老国师一面,聆听佛理……”她的声音再度哽咽,满头珠翠摇曳,盘中茶碗磕碰有声。

“公主殿下,不敢有此大礼!看烫着——”宋云慌得忙执手回礼,三宝已单手接过托盘,稳稳放于案上,又飞跑着去拿来麻纸,递给长乐公主揩拭。

茶水到底泼洒出来些,长乐公主的手并未烫伤,只是原本平展的大衣袍袖上眼看着洇湿了一大片,皱了起来。那原是采用通经断纬、挑花结本的金贵缂丝织法织成的红底云纹大衣。长乐公主半是气恼,半是伤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突然不顾端庄姿态,一甩手道:“何公主!何殿下!脱下此身衣裳,吾犹为无名无姓之北宫粗役!”置气模样,仿佛又见当年在译经殿逼着宋云施救狸猫的小宫女。

宋云躬身致礼,“便脱去此身衣裳,公主仍为天子家、帝王女!”

“天子家?帝王女?”长乐公主苦笑着摇摇头,忿忿然道:“此世道,此姓氏,此王朝,怕是要……怕是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目光里既有恐惧又充满渴望,求证般问道:“老国师,当年汝在宫中,吾父确为其母所毒杀么……”

看来,她确是什么都知道了……恐怕也听闻自己曾被胡太后以女婴身份抱上帝位吧?血腥往事层层浮现,并非往事,现世亦日日杀戮不断,只是自己这几年躲离宫廷,置身事外,在这悠然南山、逸致田园间闭目塞听,幻想着天下康宁、四海平靖吧……

“宫室乱、母食子、天下反、北胡兴、伊洛血、帝王剑、永宁火、分东西、魏室倾……”宋云神思恍惚,低声喃喃,仿佛又见那个星眸若黑若蓝的小胡女站在眼前,一字一句的念出谶语,她吐出的每个字都燃着火,浮屠之火,民宅之火,僧寮之火,比丘们的献祭之火,战火,心火,恶火,血火……分东西,魏室倾,现在会怎样?其后会怎样?再其后又会怎样?会是——漠北狼,噬中原么?会是又一次的北胡乱华么?会是又一次的黑暗倾覆、百年混乱、民不聊生、苍生涂炭么?白羽无花,中原世事到底会怎样!?

“老国师!”对面,长乐公主睁大眼睛高声唤着,“老国师,此……究竟为何义?”

“白羽无花……”

“甚?白羽——白花?”长乐公主重复道,脸上的表情更为迷惑了。

听她念出那个名字,宋云忽然清醒,忙挣出妄想,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唉,人老了,神思不清,胡说八道矣!”

长乐公主显然已不是当年那个好糊弄的小宫女,“宫室乱,母食子——北胡兴,伊洛血,帝王剑——魏室倾!老国师,此言究竟何义?”

她的眼神逐渐从疑惑、不解,变得咄咄逼人,满头金钗在艳阳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目,眼神亦如金钗般犀利,倒真像她的那位血亲——北宫之变前夜访译经院的胡琼真!宋云仿佛又听到胡琼真发出“呵呵”冷笑:笔下真谛?国师,你头戴毗卢帽、衣着紫袈裟,智珠在握,口口声声言救度众生、济世救民之法,而不为国忧,是何国师!

“元—公—公——主,上——上——师倦了!”三宝立起身护着老师父,阻止长乐公主再问。

长乐公主如幼年时一般,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却也乖巧的收了势头,轻声道:“三宝师父,不与我茶饮么?”

三宝低头舀了茶放于茶盘上,递了过去。

长乐公主端起来,轻呷了一小口,“三宝师父,可还画画?”

三宝点了点头。

“可送我一副佛陀降魔乎?如那日纸鸢上那副一般……”她放下茶碗,声音微颤。

三宝别过头去,重重地点了两下。

宋云听闻他二人对话,心中一动,问道:“公主,汝道佛陀降魔降之何物?”

长乐公主想了想,不解地摇摇头,宋云答道:“非为世间人魔,世间人魔太多,世世无穷尽,佛陀降之不尽,降魔乃降心魔,降己之心魔,降世人之心魔!老僧刚才所言,乃一早慧胡女之谶语,未尽之义,亦乃老僧之心魔,其实便知世事流变,一己之力,又安能抗衡改变世事,一切皆流,无物永驻……”他又执手合十,安慰道:“当年老僧在洛阳宫译经,虽有国师之职,然一心方外,不曾参与党争,只知孝明先帝出自孝文苗裔,乃清明好学之君,勤勉政务,体恤百姓!”

长乐公主眼中含泪,默默点了点头,“多谢国师……”迟疑了半晌,又低声问:“吾母潘嫔,生我后……可为自缢而亡……?”

宋云不忍迎着她的目光,只沉重地低头示意。

长乐公主嘴唇颤动,“其——其——既知无常末世,人间皆苦,何不将我同缢杀之!好歹于阴司家人团聚……却留我一人尝尽世间苦楚,好狠心!”

“哪个母亲能忍心杀子?况汝为先帝唯一骨血,汝母怎忍断先帝血脉……”宋云心中酸楚不已,“公主,汝从何时得知身世?”

“初见老国师便略知一二,”她惨然一笑,“吾自懂事起便知命运无常,随时黄泉,只不知为何命运如此乖违?人便无父无母,亦有兄弟姊妹,便无兄弟姊妹,亦有伯叔姑姨,亦知家乡、籍贯、出处,何似我这等孤苦伶仃无名无姓?后有明月公主糟践,乙弗皇后照拂、老国师怜惜?元左丞又那样敬我,况北宫本为琐闻、秽闻、新闻、遗闻交汇之所,只需小心听之猜之,未几,便猜得一二……”

说这段话时,她的情绪似乎已平静下来,又似是劝慰宋云道:“老国师,汝曾教导吾于万事皆不可存执着心,世界一切有为事相,皆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靡常,我初时嘴硬,但也解得国师苦心,常记教诲,乃又苟活此些年……”她顿了一下,“吾在此人世,虽无亲无故,难得尚有老国师,三宝师父,为吾远嫁伤心……”说到此,她再也憋不住,隐忍已久的泪珠儿扑簌簌滚过脂粉浓艳的脸颊。

初时,听长乐公主叙述,三宝还只是偷抹眼泪,听到“难得此世间,尚有老国师,三宝师父,为吾远嫁伤心”这一句时,竟不管不顾“呜呜”哭出声来。见他这么个身材粗短、胡须拉碴的壮年僧人,盘腿坐在席上,任一只袖管空荡荡吊着,一只单手捂着脸,似孩子一般哭得情不自禁,宋云既觉可笑,又羡慕他毫无心机的单纯,人老泪多,也不禁流泪感慨:“佛陀慈悲,定因有情,有情众生,方有慈悲佛法,无情何来慈悲?慈悲有情虽与乱世无解无益,却乃唯一还原本心之道矣……”

长乐公主已拭去眼泪,脸上妆容半残,虽看着狼狈,却也显露出原本的纯真面目,“老国师,三宝师父,勿为吾感伤,吾乃自愿请命和亲!我恨透了长安宫,若能活着远离长安,乃吾此生之愿!死后埋于异乡,亦无悔愿!”

她的声音冷静而淡然,语调神态,一如丑儿离开长安那日——那个明知希望定会破灭,依然飞蛾扑火般去向往的小宫女,那个明知身世吊诡,依然负气不认命的小宫女,挺立于柳树下,平静地向自以为已历经人世种种苦厄的宋云和元孚发出诘问:“小女怎不知世事险恶!”

宋云震惊,三宝停止悲声,一同看向她。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吾知身世来历后,益发忧惧,不怕遭人漠视、冷眼、役使,只怕被人记起……二十一载,眼见着青春渐长,韶华流逝,我却如委黍鼠妇,偷生于北宫阴湿地板下之,闻朝中欲与藩王联姻,却甄选不到合适之人时,吾忽觉此或为逃离长安宫唯一之法,我自愿言明身世,和亲远嫁!”

此时,长乐公主脸上已是与前全然不同的神色,虽仍面带哀伤,却是一种决绝的、不容他人置疑的哀伤,一种置于死地而后生、自己主宰命运的哀伤。

“闻我身世,大丞相显然甚为愕然,彼盖以为,我亦应如明月公主同饲犬罢——”她脸上现出一丝鄙夷的苦笑,“皇帝亦颇为震惊,并未阻拦,只言我身世属实,大丞相立时请皇帝为我分封,请突厥使前来觐见——”

“——突厥使?”突然听到这么个闻所未闻的名字,宋云不禁打断道:“公主和亲之国,非蠕蠕国乎?”

“非也,我初时亦以为蠕蠕国……”长乐公主摇摇头,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乃名为突厥土门者求亲。闻听其原为蠕蠕煅奴,游牧于塞外北山,邻近高昌国,突得势壮大,欲求蠕蠕公主为妻,遭阿那瓌羞辱后与之反目,经使者联络,愿与我朝结盟。”

看来这漠北高原,又有蛮族雄起了……对于混乱的中原,能有与阿那瓌分庭抗礼者,倒是好事,也说明雄霸漠北十多年的蠕蠕确实已成颓势。宇文泰与这个突厥国结盟,既可牵制蠕蠕,又可抗衡东魏,亦为上策。只希望此族能长期与阿那瓌缠斗,漠北各部势力均衡,不为中原患……

“权谋,变乱,屠杀,分裂,西徙,弑君,次次劫难,公主皆得以逃脱,或必有缘故。公主既已明心立志,便放下个人私情,如前朝之细君解忧,舍身为国,联姻异邦,世代友好,不起争战,亦不埋没祖先名姓!”说完,宋云正襟危坐,双手合十致礼。

长乐公主也整衣敛容,躬身抬手揖礼道:“老国师曾居于敦煌边地,亦出使西胡诸国,颇懂胡风胡俗胡,愿听教诲。”

宋云不禁心有赞许,这个不屈命的孝明女,或许真能有一番作为。“公主可通胡语?”

“略通北胡语,突厥使乃一粟特老胡商,人称商队之主,他言突厥人讲西胡语,与蠕蠕不同——”

宋云心中一惊,“可名为温须靡者?”

“正是!”长乐公主点头,“国师知他?”

四通八达的灰色蛛网,不老的老胡商,竟又出现了!“老相识了……”宋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个趁乱取利的商人,一个想左右天道的商人,一个装满秘密的人……”见长乐公主表情迷惑,他忙改了粟特语,笑道,“此为粟特语,温须靡登界游方,行商世界,曾为北胡西胡多国之使,天下无几他不知之事、不去之处,各国皆有其生意耳目,亦曾为魏室皇商,先帝与他许多恩荣信重,其既知汝之身世,定会多加照拂,公主可信任此人,”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有时,亦不可全信。”

长乐公主似懂非懂,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长乐公主辞别后,天地未变,初春的阳光清新明媚,周遭是不浴战火的寂寂山林、亘古美景,鼻中仍充斥着新翻过泥土温暖而香甜的气息,宋云心中却知道,一切都变了。

晚间,三宝服侍老师父于榻上睡下后,便到外间油灯下,于案上研了墨,刚铺开麻纸,突听里间老师父叹息了两声,说道:“走之?不如走之!行乎?不如行乎!”

三宝一脸疑惑的扭头细听,又不见下文,心想,可是说梦话哩,便结巴着问了一句:“何—何—去乎?”

半晌,只听老师父又自问自答道:“何去乎?西去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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