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

春天一步步来，王远村里卖地的事非常顺利，只差还没拿到钱了。家里裹着一层甜甜的氛围，笑声明显多了，可付菡却从笑声的制造者变成了聆听者，笑声离她越来越远，听着越来越和自己无关，甚至惹人讨厌。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村口她家的工地迟迟没动静，最后终于等来了动静——在一个**和煦的午后，几个人把工棚的玻璃全部砸了。

听着村里热热闹闹地聊着她家工地被砸，路过时看到零落满地的玻璃碴，她的心里，也有什么东西碎了。

王远以为她和家里彻底断绝关系了，可她并没这么以为。关系断不断绝，她说了算。她的家人干预、破坏她生活的时候，是要断绝的，而这个断绝也不是结果，是手段，用断绝关系强迫家人妥协。如果真的和家人断绝了关系，付菡就是孤儿了，这个身份不只孩子难承受，成年人也难承受。假如对家人只有一点了解，那这一点就是坚信家人不会真的不要她。同家人决裂是她追求爱情的必要桥段，她从没怀疑过自己会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跟家人闹了一下，让付菡完全地信任了王远，相信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能对她好。而她一无所有地跟他好还能这么幸福，是因为她相信自己随时都能重新拿回她“富家女”的身份，如果她真的成了灰姑娘，王远再怎么对她好，幸福感也要打折。

因为爱而寄生于另一半身上，不会觉得骄傲，排在自己身后的人什么都比自己好，也不可能有自信。付菡有时感觉自己就像马拉松比赛暂列第一的人，看着第二名越追越近，她却没了力气。她突然惊讶的发现，自己怎么会允许张欣和王远这么亲密的？张欣已经不像是店里的常客了，而像是店里的一员。张欣几乎每天都来，不只是带人来吃饭，自己也来，打包晚饭，有时候甚至就是来坐一会，聊聊天。但她之前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她觉得很好，让张欣看着她和王远有多甜蜜。王远也自觉，张欣每次来跟他说的几句话都是有数的，大都只能在一边看着她和王远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而张欣，全都看下去了。

当付菡看见自己家工棚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世界陡然翻转了。王远草草地安慰了她几句，她当然要装作满不在乎，而他居然信了，马上又兴致勃勃的说话。他和村里那些人差不多，也是个看热闹的。到了店里之后王远再没提过她家的事，连草草地安慰都不再有，反倒打断她的走神，提醒她该干什么，好像她就是该给他家干活一样。她必须干活才能在这生活吗？付菡隐隐泛起一阵恶感。

而就在这个让她觉得全世界都开始冷眼相待的下午，张欣再次闪亮登场。

张欣穿了件黑色的皮风衣。她的皮衣、钻石耳钉和戒指都采集着灯光，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她洋溢的微笑和鞋跟与地面接触发出的清脆声音击打着付菡的心，一张张笑脸热情地迎向张欣，对于她也像是一种鄙薄。

张欣跟耿玉英，郝齐，陈晓丽说着话，却透过他们，看远端的王远，两人相视莞尔。付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同时捕捉到两个人的表情，她像被电击了一下，这个相视莞尔代表了很多很多，她来不及细数，只认准了一个——代表了她就是个幌子。

张欣不是空手来的，还拎了个纸袋子，袋子是某个名牌的，付菡认识，她给父亲买过这个牌子的衣服，知道价格。张欣从袋子里抖出一件黑色的男式皮衣，讲着这件皮衣的来历，是她买给一个朋友的，不合适，于是想到了王远。付菡就在王远身后，把当晚要用的食材摆出来，张欣面对着王远，也就面对着她，一定看到了她脸上不好看，却装作没看见，王远也没回头，风趣幽默地说着客气话，试穿那件衣服。

时间尚早，没有客人，店里只有六个人，那五个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付菡站在一旁，像个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听着耿玉英一面夸衣服合身，一面又表示衣服必定很贵，不能收；听着张欣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衣服不值钱，一边又夸王远身材好，穿皮衣好看，温情脉脉地回忆过去，找出一个又一个证据。

付菡恍然大悟，张欣原来是只黄雀。她每天来店里不是来看他们恩爱，她是来给过去种下的种子浇水，她和王远一直都有默契，悄悄地**着，只要土壤气候合适，比如现在，自己不再有光鲜的家庭背景，买不起贵衣服的时候，就会发芽。张欣一直在她眼皮子底下抢她的汉子，她还傻不拉叽地美呢。付菡看不见王远的脸，但能看见耿玉英的，她一脸的心满意足，这大概就是给儿媳妇的表情吧。她从没见过耿玉英对自己亮出过这样一张脸，对她，耿玉英总带着一层“不得不”，显然觉得她是不够好的，过去不够，现在，就差得更远了。

店门响，进来了一女三男，满屋扫了一圈，对着她问：“服务员儿，有海鲜没？”那边聊得火热的五个人没有一个搭腔，张欣的视线轻快地从她身上掠过，耿玉英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付菡从冰柜里抓出一口袋扇贝，抡胳膊甩了出去，砸到地上，塑料袋碎裂，一瞬间，扇贝像活过来了一样，在空气中游动，爬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