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去意

第十四章 去意

林杰站在窗户边上静静的看着楼外操场，嘴里没有平时无刻不在的烟蒂，少了那个点缀，粗看起来，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不知何时，宽阔操场上的队列训练已经结束了，一队队战士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统一的步伐围绕着操场跑着，没有人发出声音，没有人用口令来指挥，整个基地之中，除了战靴踩下发出的沉闷“扑扑……”声，便是夹杂在其中的喘气声，沉闷的队列给人一种压迫感，沉寂中紧裹着沉重。

最为显眼的，依然是那个三人队列，依旧是排头的那杆标枪，挺直的身躯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带着一股不羁的杀气，藐视四周，他坚定的迈动着步子，就像是一面旗帜，引领着身后的队伍。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窗口处的林杰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紧紧的落在远处那些爱将身上，像是害怕忽然失去他们一样，他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然而却已有人很快的做出了回答。

一个少将背负着手站在那面精细的地图前，凝望着祖国的山水，凝视着幅员辽阔的疆域平淡的说道：“没有人想看到这种结果，路是他们自己走的，哪里是尽头他们自己最清楚！”

林杰豁然回头，露出了一丝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狠厉紧盯着这个少将说道：“首长，飞龙是军区的飞龙，是国家的飞龙，不是我林杰一个人的飞龙，你有权利和义务将他们拉回来的！”

少将肩膀上的金星闪耀着摄人的光芒，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林杰怒气冲天的眼睛，脸上波澜不惊，只是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看到了悬崖，没有止步勒马，反倒是加速往下面跳，谁能阻止的了？他们是利刃，却是一群独立自主的人，不是一把冰冷的刺刀！军纪条令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

“那是我手下最好的爆破手。”然后林杰伸手指向窗外，指着俞伟他们跑动的方向愤怒说道：“那里有大队最好的突击手，最冷静的狙击手，还有俞伟，全国特种兵大赛一个人捧回铜牌的全能战士，司令员指定他来接替我的人！五年来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四个人，因为你的不阻止，现在就要全部从大队里消失，原因是什么？就是为了四个社会上的渣子？为了四个不入流的混混？”

“军规法纪摆在面前，任何人都破坏不了，许成功再怎么优秀，但杀了人就得偿命！林杰，护短也是要有分寸的，军人也要受宪法的约束！”

“法理不外乎人情，杀人偿命，扯犊子玩意！大队的人谁手上没个几条人命，军人的天职是服从，特种兵的价值就是杀人，大队训练出来的人，要是自己摆不平那点事儿，完了回来我整死他，许成功的手段确实过份了一些，但犯得上赔上一条命？他身上挂着的三个一等功奖章还抵不上那四个不入流的玩意？”

少将听到这话，看着面前这个倔强的如同孩子一样的大校，面色严肃的说道：“功是功，过了过，两码事！军法处按规章办事，首长签的字，这事没有任何的问题，你做事要有分寸，人已经死了，这件事到此结束，已经是大校了，说话要注意分寸，眼界要放得开阔一点。天底下并不只有你特种大队的队员是人，死掉的那四个小混混也是人，也是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他们也享受宪法的保护，他们也有生存的权利！你现在为许成功讨公道，那谁为死去的四个人讨公道？”

少将的语气渐渐严厉，略显苍老的身躯蓦然迸发出逼人的气势：“许成功的事，你这个大队长也有责任！”

林杰不甘示弱，盯着少将嘲讽说道：“我当然有责任，我虎了吧唧的将许成功交给军法处的人，然后二呼呼的看着他就这样死去，整了大半辈子，我才整明白，我就他娘的是个废物，这帮兄弟跟我着出生入死，临头我还将他们往火坑里推。”

然后林杰仔细的将衣领上的领章取了下来，整齐的排在桌子上，盯着少将说道：“唐副司令，我要申请转业！我不想再呆在这里祸害那帮兄弟。”

少将敛去微起的怒火，反倒是脸带笑意的看着林杰，轻笑道：“不赖啊林杰，飞龙大队的人还真是硬气啊，想转业？我不拦你，你自己跟你老头子说去！我其实是很乐意看到你回地方去的。”

“我自己的事，别净拿老头子出来压我，我四十好几的人了，看的死人够多了，我不想看着飞龙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死绝！”

办公室里顿时陷入了沉寂，一个大校，一个少将互相盯着对方，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愿先开口，两人就这么站着，直挺挺的站着。

操场上的跑步大军已经停了下来，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时间，反正俞伟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后那些体力充沛的特种兵们，已经个个张大了嘴巴，哈着腰在喘气，俞伟开始步行，依旧不顾疲劳挺直了身躯走在前面，他就像是一杆标枪，再苦再累，宁折不弯。

长时间的跑步在消耗大量体力的同时，也让他们变得清醒，这个时候，黄猛、林雨明显已从梦境中走了出来，悲伤的情绪占据了他们的全身，黄猛张着嘴，开始无声的哭泣，泪水顺着眼颊滑下，汇同着满头的汗水，让人难以察觉，只是红红的眼睛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却没有人关心这些。

另外三个中队长快步过来与俞伟打了一个招呼过便走了，他们看着满脸坚毅的俞伟，看着他空空如也的迷彩服领子，想要说什么，却根本不知道从何开口，这些钢筋铁打的汉子，并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心意和情感，憋了好半晌，也不过就憋出了“保重”两个字。

而三中队的其他三队区队长迟疑了一下就离开了，俞伟是他们的直接上级，黄猛是他们的隔壁兄弟，许成功对他们来说像是一家人，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是将那股哀伤的情绪压在心头，默默的承受。

偌大个操场只剩下三道显得格外落幕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寒酸的纵队，三个千锤百炼、枪林弹雨间走出来的男人，在不停的走着、在无声无息的哭泣着，在烈日的暴晒下用无尽的疲劳折磨着自己近乎麻木的神经，用男人的泪水来缅怀自己已经去了的兄弟。

这已是第几个离开的兄弟？第三个？如果算上重伤复员的，应该是第六个了，第十区队的第六个，也是惟一一个不是在战场上离开的。

俞伟停下了脚步，就这样挺直的站在了跑道上，然后转身，直视身后的黄猛，平静的说道：“我们的命，是兄弟们拿命换来的，好好的活下去，才能对得起那些离开的人。黄猛，以后不要冲的那么快了，好运气总有用完的那一天！林雨，狙击手其实不一定要用狙击步枪，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有熟悉的枪械在身边！”

队列中的后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的班长，看着那个并不高大，却显得格个雄壮的身躯，满是错愕。

黄猛顾不得伸手抹去满头满脸的汗水泪水，顾不是遮掩通红的眼睛，有点哽咽的问道：“班长要走？”

俞伟没有丝毫的遮掩，很是苦涩的笑了下，伸手摸了摸黄猛的头道：“我忽然发觉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发现穿着这身军装，已经快要被压的喘不过气来。离开也许是一种解脱，经历了太多的生死，只想着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将黄猛硕大的头颅揽到怀里，再亲昵的擦去林雨眼角的泪水，俞伟强自微笑着，却不知道自己的眼角也流下了泪水，声音有点哽咽的说道：“我要走了，我要去谅山转转，再去趟苏兰海尔，许成功去不了了，我这个当班长的应该去帮他完成一下心愿，阿东也是我们的兄弟，落叶归根，总要有人将他带回来的！”

长吁了一口气，俞伟放开面前的两人，抬头看着广袤的天空，无视着刺眼的阳光，喃喃说道：“忙完这些，我就去看看老田他们，缺胳膊少腿的，生活总是有些不方便，兄弟一场，脱下军装，有时间了，我这个当班长的也该去照料他们了。”

林雨没有理会继续滑出的泪水，倔将的看着俞伟，咬牙说道：“我也去！”

俞伟想劝阻，但一想到自己，便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去意已决，恐怕林大怎么说也没用了，那又怎么能劝住林雨？

然后黄猛也强自咧了咧嘴，长叹一声说道：“许成功来之前求了我几件事，谅山和蒙古那由班长去，也没我什么事了，我要去把许成功带回去，青山绿水的那块风水宝地，是这小子早就看好了的，他要去陪奶奶，现在没法走了，那就只好麻烦我了。”

俞伟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兄弟，看着他们萧肃的脸上犹挂着泪痕，看着年轻的脸庞上铺满着苍桑，不由悲从心来，28岁的中校，荣耀之下，乃是兄弟血泪铺就的官途，这又该是何等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