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七节

五十九军主力即将进入滕县地界，就在费县一侧的沈村停了下来。

前来接应部队入滕的鲁南人民抗日游击总队副总队长步占润，急匆匆地走进了五十九军临时指挥部。

“张军长，部队为什么停下来了，滕县战局已是千钧一发，每耽搁一分钟，王师长的部队就得多苦撑一分钟啊。”他已经顾不上军地、上下之间的礼仪，直接质问张自忠。

对这个有共方背景的山东人，张自忠始终保持着一份客气。然而，此刻的他却像没听见一样两眼微红、一语不发。

“云亭队长，你错怪军座了，这是我军刚刚接到的电报，你自己看吧。”参谋长张克侠递过来一份电报。连日来，不断有滕县和徐州方面的消息传来，大都是紧急求援或是催促部队前进的。然而，步占润知道，五十九军的行军路线正处于日军第五与第十师团攻击路线的夹角中，部队不断受到小股日军和刘桂棠部伪军的袭扰，因此行进得并不顺利。此刻，这份令五十九军停止前进的电文又会是怎样一种石破天惊呢？

“第五十九军张自忠军长：

滕县之战已告结束，滕县县城终为敌所破，第四十一军第一二二师师长王铭章及以下城防官兵约五千人力战成仁，并有滕县县长周同于城陷时坠城殉国。今你部增援滕县已无必要，命就地暂驻，并密切监视临沂之敌动向。

第五战军司令长官 李宗仁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十九日九时”

看完电文，步占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泪喷涌而出。到现在，他才注意到，五十九军指挥部里的所有军官都已经摘下军帽，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滕县，滕县丢了……”步占润一边啜泣，一边喃喃自语：“周同啊周同，想不到城下一晤竟成永别。当日你说‘全国失陷县城已数百计，尚未闻有慷慨殉职者，我颇愿在滕县尽我之职守也。’如今，你果然践言死节，真真让我等苟活辈无地自容啊！”言毕，他放声大哭。

第八节

楚芊回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逗她开心，有心有肺的可以动之以情，有头有脑的可以晓之以理，可楚芊却是刀枪不惧、水油不浸。楚伯父身为军政部军医署官员，就算没有撤去重庆，至少也已跟随大本营退往武汉。楚伯母断然不会出现在临沂街头，而且还是一闪而逝。

可是，楚芊的脑瓜儿一向匪夷所思。但凡不是她自己想明白的事情，旁人插手相助往往适得其反。其实，我多少能够揣测出大小姐此刻的心理。一个饿了几顿的人，终于痛吃一顿之后，自然就会转入下一个期待：痛睡一场。一根筋地想要找到我的她，现在终于开始想家了……如果说想家是一种病，那么绝对是无药可医的天下绝症。

“兄弟，请问二二八团的伤员在什么地方？”我揪住一个打我身边走过的医护兵问。早已习惯了离家漂泊的我，此刻想起的却是林重。一想到这个从早到晚骂骂咧咧的家伙，说不定这会儿正指着某个笨手笨脚的军医，骂人家先人骂到唐朝以前，我就忍不住笑了。

“人在难过，你倒笑了，你这人的心里准是灌铅了。”楚芊撅着嘴表示不满。

“没有，没有，大小姐，我藏这么深还是被你千里迢迢地挖出来，一点皮外伤落到你手里都被包成大蒜一样，哪里还敢幸灾乐祸呢……”

“死丛慧，又背着我告状了！”她气得直跺着脚，脸儿涨得通红。

“不关我事，你们小两口打官司，可别株连我啊！”丛慧在我们身后突然出声，我和楚芊同时吃了一惊：这丫头还真是神出鬼没。

“我说两位大姐，得空儿帮小生个忙成不……”这才是正宗北平混混腔儿。“我一个长官三四天前在刘家湖负了伤，您两位谁帮我去二二八团救护队寻寻，不白帮，找着了叔有赏……还有，他叫林重！”我不但忘形，还乱了辈份儿。

“不去！托你的事儿还没顾上说，再帮你这个忙，万一将来你还不起人情非要卖身给我，我可怎么对得起芊丫头呢。”丛慧掩着嘴直笑得花枝乱颤、直笑得楚芊一脸茫然。

“唉，男人啊……”楚芊很沧桑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都说野花儿栽不进盆儿，临了还得我去帮你。”她把一包东西砸到我怀里，转身向院门走去。

丛慧听着话里话外不是味道，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气得作势要追。楚芊笑着拔腿就跑，哪知刚到门口，就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你这人头被马桶砸了？怎么出门不带眼珠子！”楚芊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气哼哼地训斥人家。经过几个月丘八堆里的强化训练，她已青出于蓝，此时就算是战区长官开罪了她，估计也得被骂成九死一生。

来人是萧国宪。

他不但完全没有生气，反倒满脸受用：“楚小姐息怒，是鄙人的不对，有没有撞疼你啊，要不我帮你揉揉……”说着，他就要伸手。

楚芊没有躲闪，而是一手捂鼻，一手指了指他的衣领，然后夸张地在面前扇着。萧国宪不禁一怔，他皱着鼻子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嗅了一遍，直到确定身上并没有狐臭脚臭口臭等一切异味，这才明白挨了整治。

“顽皮……”发现院里的一群残人整人都在兴味盎然地瞧着他，萧国宪只得一边讪讪地故作大度，一边冲着院外早就没了影子的楚芊喊：“下回我可不上当喽，呵呵……”

“徐大官人，留神你家姐儿，采蜜的可是来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丛慧已经背着手悠悠然地颠开了。

我打开楚芊留下的纸包，想一探究竟……

牙粉，居然是一盒牙粉！三星牌的。

这个楚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