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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小说:河山1938/1940 作者:汉阳造 更新时间:2011/8/26 3:42:04

第七节

楚芊把自己哭得肝肠寸断。

她头顶头搂着丛惠的脖子,眼泪叭嗒叭嗒着往下滴,甚至在砖地上攒起一个小小的水洼。丛惠虽也两眼肿成了核桃,但终归没能如她那般愁得千回百转、怅得连绵不绝。这实在很难为谢和尚,他张着两只佛祖般的胖手,一次次似乎下定决心抚慰、劝解这两个丫头,可巴掌总是在最后的一寸距离上悬停。

我不打算开导楚芊。事实上,她想做的事情,没谁阻止得了,尤其是我!从打她口齿伶俐到能告发或以告发相要挟的年纪起,这家伙就一直用她单纯的脑子执着而顽强地欺负我,让我由嫌忌而亲密,由逃离而牵挂,直至后来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打小习惯在兵营舞刀弄枪的我,完全搞不懂这些小女人的心思:她们高深、善变,顽固到一根筋却又弱不禁风。她们一分钟前还小肚鸡肠、无事生非,转眼就又能手拉手地卿卿我我、肝胆相照……

外面马蹄杂沓,我把枪套往屁股后转了转,迎出院门。魏小叫麻溜地翻鞍离镫,而另一个正在下马的年轻人看似和他并非一路,那人穿着一身保安团的深灰制服,背着一口红绸裹把儿的大刀……这身打扮儿撂五十九军里稀松平常,可在张里元的部下中当属鹤立鸡群了。

“师兄,林营长叫送来的,说你用的上。他被叫去军部开会了,不能来送你。”小洋车边说边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只更像是手表的指南针。平津一脉,既然我逃学当兵的资历比他早俩月,没当官的在场时,他称我为师兄倒也顺理成章,而且还透着熟络。

“开的啥会知道吗?”我佯作随口。

“不知道,反正挺要紧的,团里两条杠的都去了。”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今天一早,老谢就接到命令,三十八师下属各团的救生队统一合并为师属卫生队兼军医院。德高望重、长得佛光普照的老谢被委任为代理队长。一贯不爱多想的他依旧乐呵呵地举重若轻,倒是我心里狠转了几个弯弯——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动,要么是部队整编在即,要么就是即将进行大规模移防……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两条居然都占了。

小洋车朝里头望了一眼,他显然也不打算破坏院里那出悲悲切切的剧情,“师兄,我回去了,你路上自个儿留神儿……唉,嫂子这一走,几个团的光棍算是没想头了。”他笑嘻嘻地冲我眨了眨眼,一脸的居心叵测,就仿佛又变回北平师范里一个有点儿早熟的学生。

“别贫了,要滚就快滚!队伍要动了,让弟兄们照看好自己的胳膊脑袋。还有林重,让他别动不动就捎上人祖上三代,弟兄们死一个少一个了,他好赖给自己积点口德。”

眼见魏小叫上马离去,一直戳在边上的保安团中尉这才自报家门:“徐连长,张司令派俺来给你们带路,往南直到郯城那一带地面儿俺都熟,司令让俺送你们一程。哦,……俺叫岳杰。”

我们的确需要向导,最好还是地头蛇。两卡车伤员,外加十几个军法处的宪兵……能操枪的不到半个排,只要遇上日军基本就是送上门的饺子馅,还得搭上两辆卡车。车是万江向二○○师借的,比人命值钱。一辆车可以拖一门炮,如果遇上部队转移,一辆车就等于一门炮。两天来我一直为此忧心忡忡。

现在,除了奢望中的运气,能得到的都获得了,但我并没有觉得欣慰。

“通知所有人,出发!”我高声下令。不能再等了,万江和钱正伦的人也都到了。尽管军阶高我一级,但钱正伦已显然无意于此行的指挥权。论打仗,这一路上应该没人比我资格老,当然岳杰那小子除外,我还不了解他。

“别哭了,到处都在打仗,我没说咱们就一定能活着到徐州。”我厉声喝止还在没完没了的楚芊。我说的是实话,但她显然是被我少有的粗暴语气吓着了,一下子止住悲戚,拾起地上的急救箱,两步一回头地朝门口走去。

丛慧朝她扬扬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跟好队伍,别犯傻!”我叮嘱丛慧,她点点头,像听懂了,可又轻轻地摇摇头。

“还能见到吗?”她问道,楚芊已经被谢和尚送出了门。

“能吧……”我答得很心虚,游移着不敢与她对视。

“那去吧,大家都走了,别让人等你。”她淡淡地说,不知几时起,脸上已挂着同样淡淡的笑,“我能照顾自己,一直都能。”

我落荒而逃,牵着马快速跟上蹒跚的队伍。我知道她一定会站在门口张望,我能感觉到她平静的目光追随在身后,令我如芒在背……

这支奇怪的队伍在临沂的街道上行进:吊着胳膊、拄着拐、裹着头的伤兵,钢盔油亮、绑腿整齐的宪兵,穿中山装的老者,背药箱的红颜……岳杰一路上都在与熟人打招呼。张里元的保安团显然已经在着手转移难民,一些搞不清状况的老百姓正在和几个拙嘴笨舌的团丁争吵。“不是打胜仗了吗,为啥还要跑?”乱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嚷嚷。

两辆福特卡车停在南关的美国医院里,本不算太小的院子被伤头伤脚的难民和伤兵躺坐了一地。已经换了身抽巴巴的西北军军服的兔子,正围着一辆卡车爬高下低、好奇难捺。看见我,他这才颠颠地跑了过来,洗脸盆一样的布罗迪钢盔下,两只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哥,这家伙,能赶上马不?”

“对不起,兔子,这次不能带你,你要跟着谢队长和丛护士他们。”

“啥?为啥!”兔子很失落,甚至是不满。

“兄弟,听话。等下回再到一起,我带你坐小车,那叫一个快,跟风一样……”我很亏心地安抚他。

“真咧?”他信了,咧开嘴神往地笑了。

“帮我看好丛护士,别让她犯傻,只要咱老爷们儿还活着,就不能叫女人去跟小鬼子拼命。”

“唔,中咧。”兔子答应着,尽管他根本闹不清那个逼着他穿鞋的女人为啥会有跟东洋人拼命的念头。

“走啦!”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翻身上马,岳杰和钱正伦们也纷纷上马上车。

楚芊泪眼婆娑地扒着卡车箱板,朝下面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拼命挥手。

我拨转马头,等卡车**着、抖动着、轰鸣着驶出医院大门,这才扭过身来,在马上向谢重理郑郑重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谢和尚站在一堆破衣烂衫的难民、伤兵与洋护士、土护士中间,笑眯眯地举着手,似在还礼,又似在挥别。午后的太阳映照着他谢了顶的头皮,弥散出一轮佛陀般淡淡的光晕……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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