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第八节

古城村**的打谷场上，五十九军近六十名营以上作战干部已经齐集。除了几个师旅主官，其他人大都席地而坐。老熟人们兴高采烈地隔着人头互致招呼，新晋的也忙着向别部同僚自报家门……

张自忠用手阻止了卫士的通报。近一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检视这些部下：他们中既有如刘振三、张宗衡般跟随自己十五年以上的老兵，也有一年前还寂寂无闻、却于临沂城外一战成名的新锐。然而相比一个月前，他们之中无疑少了许多面孔。张自忠知道，这些少了的人，有的殒于进攻，领受了光荣，有的却墨于后退，收获了耻辱。这就是战争，哪怕你五分前还在披肝沥胆、以命相搏，而之后一个瞬间的犹疑或胆怯，就足以铸成大错、毁誉终生。对于前者，固然会有史官与笔吏记录甚至偶尔翻检出他们的姓名。而于后者，被提及，则多半是因为一时的怯懦与败绩；被刻意忘记的，却是他们曾经的勇敢以及同样的出生入死。

对一声不响跟在张自忠身后的徐祖贻来说，面对这样一群人时的心情无疑要简单许多：半个多月来，是这些来了的、有名字的人，与一万多个死了的、没有名字的人一道，凭借下一发就可能卡壳的机步枪、人手不足五颗的手榴弹，和数量寒碜得不好意思拿出手的土仿山野炮、迫击炮、掷弹筒，近乎顽固地阻挡在板垣征四郎们的机翼下与履带前。用子弹、用工兵铲、用牙齿、用血肉，为第五战区、也为自南京失陷后饱受诟病的中国军队争得了时间与信心。

“立正！二十七军团五十九军三十八师营长以上主官三十二人全部到齐，请军团长训示！”黄维纲率先从马扎上起立、敬礼，三十八师的几十名校佐也齐刷刷地肃立在他身后。

“一八○师两旅四团营长以上计一十九人，也全部到齐！”刘振三们也紧随其后，立正、行礼。

“坐吧，”张自忠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人们这才呼呼喇喇地重新归“位”。全场陷入一段奇怪的静默，只有被席地者溅起的灰尘，在空气中薄雾般缓缓飘荡……二、三百米外，担任警戒的手枪营士兵全都背对会场、荷枪而立。

“徐参座，还用不用点名了？”张自忠侧过脸轻声征询徐祖贻。

“我看就不必了吧，从冯长官到你荩忱兄，练兵独得其法在军界是有目共睹的。”

“那好，灿轩，请宣读徐州长官部电文及军部决定吧。”张自忠略微提高声量，一直坐在他右手的副军长李文田应声而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汇集在他身上。

与军界中副军长、副师长大都谋而不断、尊而无权不同，这位身形瘦削、长脸短髭的西北军少将早在二十九军初创时就已官至三十八师副师长兼一一二旅旅长，深为时任三十八师师长的张自忠所倚重。天津抗战后，他独率三十八师余部破围而出……此后，历任三十八师代师长、五十九军副军长、代军长。之后张自忠以军政部中将部附名义回归部队、重掌五十九军帅印，李文田更为此鞍前马后、鼎力斡旋。可以说，其人无论于五十九军、还是于张自忠本人，俱是功在不言。现在由他宣读战区电令与军部决策，不难想见其中内容之于五十九军命运，必定相当紧要。

第一封由战区长官部转发五十九军的军委员电令，犹如向人群里扔进一颗手榴弹。

“……临沂之敌得以自由转用于向城、兰陵方向，实为该军之耻。着该军迅速回援，将日军阻止于向城至兰陵一线……”

“娘的，哪个混蛋站着讲话不腰疼！让他亲自来临沂试下，别说打胜仗，鬼子飞机坦克一来，他没拉一裆，我就第一个领着人上去为他拼刺刀。”黄维纲头一个蹦了起来。一群人也都炸开了锅，如蒙奇耻。

“雨辰！”从张自忠的嘴里只吐出闷闷的两个字，黄维纲立刻收了声，气呼呼地重新坐回板凳。

李文田不动声色地接着念道——

“武昌 蒋委员长：张部两次保全临沂，牺牲颇大。敌惫之余，未能扼敌迂回西进，诚为美中不足。已饬其努力破坏敌之交通，截断敌之补给矣。职李宗仁。”

第二封电报读完，刚才还乍乍乎乎的军官们全都蔫头耷脑。军委会纸上谈兵、李长官从中转圜……那么现在拼却一半实力的五十九军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抑或是功过相抵？

徐祖贻像是看透了众人的心思，忙接口道：“诸公请稍安。贵部两拒顽敌于临沂城下，上至将校、下至普通士兵，无不忠勇当先，不计生死。全国民众假‘虎贲’之誉于贵部，确为名至实归。军委会未据实情、苛责过甚，应可体谅。李长官深知五十九军境遇之艰苦，我此来临沂前，他再三叮嘱要我务必转告诸公，他所以仗言忤上，并不为你们的感激，只希望贵军能与临沂国军各部一道，全力阻敌于当下，以竟台儿庄方面聚歼敌矶谷主力与板垣一部之全功！”说完，徐祖贻蓦然起身，面向全场深鞠一躬。

面对战区参谋长的非常之举，五十九军将校个个面露愧色、不知所措。

张自忠随即站起，宣布战斗命令：自即日起，五十九军除以主力固守原阵地外，黄维纲师抽调兵力，游击于临朐、沂水一带；刘振三师也抽离一部，赴新泰、蒙阴一线伏击日军。两部均不以杀伤敌之兵员为目的，而旨在断其交通、扰其运输、毁其辎重。其余各部相时出击，阻断敌由义堂集向台儿庄方面的接济通路。先前原地休整的命令自动废止……最后，张自忠还特意补充道，李长官已急调晋南方面的骑兵第十三旅姚景川部与第九十二军第十三师吴良琛部，驰援临沂，不日应可抵达。

“各师旅团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他威严地环视着众人，没有人出声。“那好，既然明白了，就回部队加紧部署吧。”

看着部下们一个个闷声不响地上马离去，张自忠面色愈现阴沉。事实上，对黄维纲、刘振三们溢于言表的愤懑与无奈，他也感同身受。他边走边低声问徐祖贻：“燕谋，李长官既知临沂之重要，为何三番两次抽调我军。劳师袭远、仓促驰援，于部队战力、士兵士气，均属大不利啊。李长官怎么会……”他没有再说下去。

“唉，荩忱啊，你这就错怪德公了。首次临沂大捷后，老庞报去的战果中白纸黑字地说明当面之坂本旅团，伤亡达八、九千之众。德公据此判断坂本所部已基本丧失战力，也在情在理，这才把五十九军调往滕县方面，以威胁矶谷侧后。后来委员长电令你部‘以主力仍须与庞军团相协力肃清临沂当面残敌，以三到四个团经泗水进击曲阜方面，牵制敌人’时，你部早已离开临沂，处在移师费县的路上了。”

“唉……”张自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下去，临沂怕要变天了。”

“哦？”徐祖贻迷惑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四月的鲁南，正是一派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片刻之后，他才顿悟了眼前这位二十七军团军团长的语中深意。联想起自己再赴临沂的艰难使命，他也不禁心生黯然。

回军部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