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第九节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

身着青灰色和服的板垣征四郎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头也不抬地问同席的国崎登少将，“国崎君，你知道这首支那边塞古诗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吗？”

“师团长阁下，您的汉学功底，我自愧不如……”第九旅团旅团长身体略往前躬，很小心地回答道。板垣的嘴角，现出一丝别有深意的微笑。

“……师团长阁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最后一句应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坐在下手的第四十二联队联队长大场四平大佐言语嚅嚅，还不忘偷眼望了望自己的旅团长。

板垣未置可否。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犀利地盯着席间的每一个人。第四十一联队和工兵第五联队的两位联队长山田铁二郎大佐和和田孝次大佐饮尽杯中酒后，不约而同的望向对面一排空着的座位。酒过三巡，莫非还会有什么贵客入席吗？

“诸君一定很奇怪，我空着这些座位，还有倒满酒的酒杯，是留给什么人的……”板垣的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意，目光却如两道冰凌般地投向国崎。不等别人回答，他就幽幽地揭晓了答案，“这些位子是留给在台儿庄奋战的坂本君与片野他们的。”

板垣话音既落，国崎登和几名部下，不由自主地都垂下了头。

酒宴**的空地上，一只不知名的黑色甲虫，正艰难地在榻榻米纹理的沟壑间跋涉，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汇集在它的身上。

“干杯！”板垣出人意料地再次提酒，所有人只好手忙脚乱地附和，一名侍酒的艺伎慌乱间甚至碰翻了一只酒壶。她一边急忙用抹布擦拭，一边浑身不住地战抖。

酒至酣处，在座的人都已面红耳热。第五师团师团长一手托腮，乜斜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部下：“此情此景，各位的心中，是否觉得还缺些什么？”

“如果能在这里有幸目睹家乡的能乐，哪怕只是一小段二番目……在这敌国的土地上，也是再惬意不过了。”大场两眼红红地呷了一口酒，率先回答。

板垣点了点头，一张嘴，却似在言它：“不瞒诸位，我现在最想的，是我的老朋友石原君。”

“师团长阁下所说的，就是那位‘不用拔剑，只用竹刀就足以吓退**’的石原莞尔阁下吗？当年‘石原之智、板垣之胆’在关东军里可是人尽皆知啊……”明显醉意渐沉的国崎登接下来又说了句令他后怕了好几年的话，“不过，我听陆军部的同乡说，这位满洲事变的英雄石原君，好像很惧怕支那的军队，完全不相信帝国陆军能够很快击败蒋的军队，因此在很多场合公开反对扩大圣战……”

“混蛋！”板垣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打断了他的话，身后的侍姬慌忙上前收拾被震落的杯盘。“国崎君，你太无礼了！石原君的智慧与勇敢，在整个帝国军界无人能出其右。杉上陆军大臣以及梅津次官那样的蠢人是不会理解石原的谋略的。”他停了一停，似要缓和一下场面上的尴尬，“我猜想，近卫首相很快就会清扫内阁里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尽快击败当前临沂的支那军，消除我军通向徐州的最后一个堡垒。”

对年过半百的板垣来说，他内心深处对东京以及帝国权力中心的向往，正与日俱增。在汤头镇简陋的师团指挥部里每多待一天，都令他厌恶与失望。尤其是还要面对不断更新的伤亡数字与没完没了的骨灰名单。

“国崎旅团长，你的部队即日起，必须时刻向临沂以西村庄保持攻击，不间断地对支那军施加压力。等方面军承诺的援军一到，立刻对临沂之敌予以扫灭。在此之前，你务必全力保障从义堂集到台儿庄的辎重与援兵输送通路，我绝对不能允许在这条坂本部队的生命线上出现第二个平型关！”

那的确是一个十分不快的记忆。整整六个月前，支那八路军一部在平型关成功伏击了他的一支辎重部队。这场在板垣看来并不那么严重的伏击事件，竟然立即被支那的宣传机构夸大为“歼敌万余”，从而让他在国内舆论和陆军部那些笨蛋面前百口莫辩、名誉扫地。他甚至开始认为，那些处处看他不顺眼的家伙，恐怕宁可相信支那方面自欺欺人的宣传，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他呈报上去的战伤数字。

“这实在是太愚蠢了！”每想起这件事，他都不免在心中对那些政敌们咬牙切齿。

好在石原刚刚写来的密信中已经向他透露，近卫文麿首相或许即将对杉上元之流展开清洗。届时，新任的陆相人选，很有可能会在他与东条英机之间产生。现在，他所需要的，就是一场有份量的胜利：攻陷临沂，甚至进克徐州。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避免被军龄晚自己一年的关东军参谋长超越，而再一次仰人鼻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眼下的这些武夫，又怎么能洞悉我心中的报负呢？”想到这里，他扫视了一圈已经醉到忘形的部下们，眼中充满冰冷的蔑视。

一个小时后，已经在台儿庄陷入苦战的坂本支队也接到了来自临沂的电令：“……支队迅速歼灭当面之敌后，应即转进攻下沂州。”对支队长坂本顺来说，“歼灭”一词换作“摆脱”显然更为合适。

在他看来，勉强攻入台儿庄，换来的可能是完全丧失突破支那方十数万大军合围机会的严重后果。然而，孤军南下，弹药粮秣已几乎全靠濑谷支队接济的他已没有多少选择。

“命令片野联队长，向庄内支那军阵地全力进行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