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第五节

“营长，你们回头还要我们不？”一个当兵的眼巴巴地望着正在列队的林重们。几天来，三营上下全都打了败仗一样怅然若失。三十八师三旅合一、并改由军部直属的命令已由风闻变成了事实，就连师长黄维纲也成了光杆司令兼新兵接收大员。

“额说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家伙，额们跟着营长到徐州有鱼有肉还能会女学生，这种好差事不能人人都轮上哈……只好留你们跟着李旅长打光腚了！”自从成了林重的勤务兵，马立仁的口才一日千里。

“真的喏？”白药将信将疑。

“屁！”陕西佬斩钉截铁。

“我是说营长不要他们了？”

“屁！”马立仁加了个双响。

“冇得人话就闭上狗嘴。出发！”林重啐了一口，狠命在地上搓了几脚。他不敢面对那些失魂落魄的目光。他不确定还能不能要回自己的兵，就连刘文修也说不清。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落荒而逃，灵魂却被切成了两百多块，与两百多一起从死人堆里爬过来的袍泽留在了这里。

那些新兵，别提那些新兵！无论你怎么又是唾沫又是枪托地调教，他们总是学不会在该认怂的时候，把屁股和脑袋塞进防炮洞；或是日军坦克还在百米开外，牙床就已经抖得像得了摆子……其结果是在第一轮炮击时他们就已经变成挂在铁丝网上的碎片、或是一具四处冒血的沙袋。而你在战壕里连骂带踹时，还得小心不被那些横倒竖卧的躯体绊倒……那些人怎么能和眼前这些**养的老兵们相比？那些人中的大部分眨眼功夫就会抽象为参谋军官手中了无生气的战伤数字……就是这样，新兵从来都命比纸贱。

林重的一小撮儿抵达军部时，军部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七八十号人。从黄维纲到董升堂，几乎所有人都蔫头耷脑……

“立正——”军部值星官高声喝令，军团长张自忠与副军长李文田随即出现在众人面前。

“报告军团长，三十八师前往接收新兵人员已经到齐，请长官训话。”黄维纲强打精神正步前趋。手下官兵也迅速按原属序列列好了队。

“不错，”张自忠点了点头，双眉却依然纠结在一起。“还承认自己是五十九军的人。”

黄维纲讪讪地低下脑袋。

“无论是五十九军，还是二十七军团，都是国家之军队，而不是占山为王的兵阀。你们身为革命军人，拿的枪乃抗日之利器、带的兵乃保国之干城……他们可以姓黄，就一样可以姓李、姓张。”

严辞之后，张自忠的语气这才略为柔和：“各位皆为我五十九军之骨血，百里挑一。此去后方领回的，是一群任人宰割、全无斗志的乌合之众，还是一支血气方刚的亡命之师，全凭诸公！至于留下的，我不妨告诉你们：台儿庄方面决战在即。无论结局如何，临沂都将遭受到日军更为猛烈的攻击。从此刻起，每一分钟，都会有人死去。请各位记住，他们既是为国成仁，更是为苦盼你辈而死……”

他的嗓音显露沙哑，似乎在极力克制某种蔓延全身的痛苦，“我张自忠不喜赘言，还望诸位早去早回！”

“请军团长放心，带不回一支像样儿的队伍，我黄维纲就去当个排长，不，是班长！”黄维纲泪流满面，屈臂敬礼。

“请军团长放心！”“请弟兄们放心！”百十人一齐呐喊，竟也振聋发聩、声入云霄。就仿佛三十八师仍然是万二子弟，从未少却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