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第六节

李必蕃不是不会算帐。

半道儿截回来的几百溃兵，自己亲率的五六百人，还在城里与日军缠斗的部队尽管数目不明，应也不会足千……这样算下来，以七零八落、各自为战的不到两千号人，对阵整整一个联队、且有备而来的凶顽，几无胜算可言。更罔论对手上有飞机助阵、下有火炮战车逞威，而己方甚至连件像样儿的重武器都没有……毕竟他带兵赶来的初衷，只是进一步稳固城防，而非眼下这种刺刀见红的反攻作战。

然而，此时的他明知不敌，也得硬着头皮上：郓城实在是丢不起啊！郓城一失，敌必趁势南下，以日军的机动能力，自己就算退到荷泽，对方一定也衔尾追至……强敌迫近之际，放败军入城，本就为兵家所忌。假如荷泽再丢了，鲁西南便再无国军阻挡豫北之敌渡河、威胁济宁日军侧后，则日军即可沿微山湖从容南下、直取徐州！

现在，只能耗到天黑。日军不擅夜战，自己领着这千把人的决死之师趁夜突袭，或许还能在敌人那里讨些便宜。

李必蕃把跟着自己的几百人分成了若干小队，每队差不多相当于一个排。各小队同时沿南北向主街与平行巷道，搜索北进、互为侧应。他还特地交给蓝成章一项任务：领一个班的人沿途联络集合被打散了的郓城守备部队。

蓝成章领着几个人在郓城的巷道里穿行，他猫着腰跑跑停停，不时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民宅中的动静。枪声越来越近，甚至能隐隐感觉到战车履带辗过地面时的震动。

蓝成章知道，有枪声就一定有友军。有心跑的早就跑了，还留在城时的，一定都抱了力战成仁的决心。他相信，那些人一定都藏身于主街左近的院落房舍中，择机朝推进的日本人放冷枪。

日军显然并不打算与残余的守备部队逐屋争夺，他们只循着几条东西、南北向主街，不紧不慢地推进，把拒不投降的守军官兵分割成无数小块，然后交由后续部队逐一歼灭。

天色已经开始转暗，夕阳的映照下，细碎的云彩成条成片地悬浮在空中，由远及近呈现出从亮红到暗紫的奇特层次。蓝成章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晚霞，不禁生出某种幻想：那些云，那些一条一条密密排布着的，也许，都是这一天来战死者的亡魂。他们只是不忍离去、也不甘离去。假如自己也在此战中丧命，那么一定也会变成其中的一条，就那样呆呆地挂在半空中，继续守望自己以命相搏的城池。

很快，他们就已经可以望见敌人了。大约半个小队的日军士兵堆聚在一辆喘着粗气的战车后，似乎正在等待继续推进的命令。蓝成章身体紧贴着一户人家残存的院墙，希望藉此不被二百米外的日军发现。

他用脚拨了拨院门，门虚掩着，吱扭一声开了，他和几个手下侧身闪了进去。

院子不算小，南北两排屋子经过日军的轰炸，大都已墙倒顶塌，只剩下中间一排房间还整完整。院儿里黑黑的没有掌灯，主人多半已经举家逃往荷泽。蓝成章思忖着正要迈步，突然被身后的同僚一把薅住。

“连长，小心地上！”对方低低地提醒。

果然，他的脚下赫然是一个大坑，直径竟有五六米之宽，深度也超过四米。从坑的形状和土石下隐隐可见的家居杂物判断，应该是主家私挖的地窖，被日机重磅航弹掀去了顶子，变成一口巨大可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