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初遇八路

回到石家庄已近半夜，重伤员被送进医院。苏振武清点了一下人数，所有人在内总共冲出来十九人，黑虎队带出去的十七个队员，只剩下六人。

苏振武带着六个人回到苏府，大厅里灯火通明，苏静和金秀两姐弟均坐在椅子上，金锁紧紧抱着步枪，头一颠一颠打瞌睡。看见苏振武一行人走进院子，苏静一声欢呼，奔了出来，把金锁吓得一蹦老高。

苏静看到苏振武和张龙城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待看清他们个个被硝烟熏得跟灶王爷似的，衣服也破碎不堪，一定是经历了无数的凶险，不禁飞身投入张龙城怀中，低声啜泣起来。张龙城见她容颜憔悴，知是这两天担惊受怕所致，心里顿生爱怜。

“女生外向真是没错，见了龙城兄弟就忘了二哥啦。”苏振武想开个玩笑，但心里悲痛，只在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苏静脸一红，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只回来六七个人，问道：“其他人呢？”

张龙城低声道：“都战死了。”

“啊？”苏静眼圈又红了。

“好了，好了，都去睡吧。咱们活着的还要继续打鬼子，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苏振武说道。

队员们默默地朝住处走去。沈宝贵走近大厅门口，看着倚门而立的金秀，叫了一声：“金秀！”金秀应了一声。沈宝贵嘴笨，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金锁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走，宝贵哥，给我讲讲你们打鬼子的事呗。”

苏振武把张龙城带进厅里，苏静和金秀也在旁边坐了，劫后余生，虽只两天，几个人都觉得恍若隔世一般。

“明天日军差不多就到这里了，我们的军队恐怕不会再打了。”苏振武说道，“我已经打算追随宋师长，龙城，你跟不跟我去？”

张龙城还未回话，苏静说道：“二哥，这么多军队为什么不打了？是怕了日本鬼子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劝你也不要跟他们去了，这样的军队是不值得追随的，咱们一起去找八路军吧？”

苏振武看着张龙城，问道：“你的意思呢？”

张龙城略一迟疑，随即坚定地说：“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经过这两次作战，我看到了不少英雄好汉，他们真心打鬼子，不怕流血牺牲，但上边的长官好像总有点迟疑或者贪生怕死，这让人心寒。听说八路军的装备很差，但他们却能取得平型关那样的胜利，这样的军队肯定有些真本事，我想去看看。”

苏静甜甜地笑了，温柔地看着张龙城。

苏振武叹了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你跟小静这丫头拴一根绳上了。也罢，都是打鬼子，我不反对。不过，八路军都在山西，你们得从娘子关入晋。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可不好找，而且日军不日即会攻打娘子关，日后山西也不会是个安生的地方，你们可要多加保重。”

第二天清晨，苏振武带着黑虎队员要走了。真要分道扬镳了，苏静却又十分不舍，拉着苏振武的手说道：“二哥，你也要保重！”

苏振武叫过程三河，吩咐道：“三河，我要你跟随小姐，免得龙城以后欺负她，没有娘家人撑腰。”

张龙城听了十分尴尬。程三河却十分高兴，他早就倾慕张龙城的好身手，何况还承蒙救命之恩，正想早日报答，当下说道：“二少爷，您就放心吧，有我在，决不让人伤了小姐一根头发。”

苏振武带着仅剩的两名黑虎队员登上火车，随着32军一路南撤。昔日驻满国军的石家庄，半日时光就成了一座空城。

苏静简单收拾了两包袱衣物，张龙城也背上了自己的弓箭，一行人出石家庄向西而行。

这时已是农历九月天时，路边的野草开始泛黄。西去的大路上随处可见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正定城昨晚零星的枪炮声一直持续到凌晨，那是一些来不及撤出的国军士兵在作最后的抵抗。日军清晨占领正定后，即派出部队屠杀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消息迅速在老百姓当中流传，一些原本觉得无所谓的老百姓感到了恐慌，这里南来北往的军队见得多了，还从没看到过这么兽性的，于是不少人纷纷开始逃离。

张龙城背着枪和弓，手里还提着装药材的那个箱子，在苏静身边慢慢行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闲聊。苏静埋怨：“我爹把当卖得也真干净，连匹马都没留下，害得我们只能步行。”

“嗯，这样也挺好。”张龙城若有所思，他想起了从东北一路翻山越岭到北平的那些日子，跟现在可真没法比啊，有苏静陪着，他倒希望这段路能长一点。

苏静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晚上在一个村子借宿的时候，脚上磨出了老大两个水泡。第二天张龙城只好背着她上路。

过了鹿泉就是绵延的太行山区，一行人走了三天，才到了井陉。这时候井陉局势已十分紧张，日军先头部队占领了井陉以北的部分地区。张龙城不敢停留，继续向西走。越往西走山越多，几个人没去过山西，怕错了方向，只能打听着沿大路走。这一日，张龙城正扶着苏静慢走，突然听到后边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他赶紧招呼众人躲入山林。不一会儿，四五个骑马的日本兵从山脚处转了出来，有一个军官模样的拿着一架望远镜，不时停下来观察。

待日军骑兵走远，张龙城背起苏静，让沈宝贵几个继续往山上走。苏静不解，问道：“鬼子不是都走远了吗，干嘛还往山上走？”张龙城只觉她在背上吹气如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干吗？你怕痒啊？”苏静觉得好玩，在张龙城脖子上连吹了几口气。张龙城忍住笑，说道：“别闹，刚才是鬼子的斥候兵，大部队还在后边呢。”

果然，几个人刚爬到半山腰，就见大队日军顺着大路蜿蜒而来，前边十几辆战车轰鸣而过，中间步兵迈着整齐的步子，队伍拉了差不多有两里地，后边是混合着驮马车队的炮兵。

看着日军士兵轻重武器一应俱全，军容整齐，陈亮小声哀叹了一句：“怪不得我们老打败仗了，看看人家这武器！”苏静撇撇嘴，不服气地说道：“别长他人志气，武器再好有什么用，八路军不照样打得他们丢盔卸甲？等找着八路军你就知道了，我们的军队也不比日本鬼子差！”陈亮没见过八路军，没办法反驳，只好闭上嘴不说话。

张龙城皱起眉头，满怀忧虑地说：“这队鬼子兵力差不多有一个联队，看来是去攻打娘子关的，没想到外围的防线这么快就被攻破了。”他在井陉时，看到国军构筑好了防线，满以为至少可以抵挡十天八天，没料到三天不到就败了。

“那鬼子岂不是跑到我们前头去了？”程三河问。

“是啊，大路不能走了。”张龙城看着山下路上的日军部队，他们连派尖兵搜索两侧山头都免了，看来根本不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张龙城瞅着一个骑马的日本军官，真想给他一枪，但看看苏静和金秀姐弟，只能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如果没有女人，凭他和沈宝贵这四个人，在这样的大山里，鬼子奈何不了他们，至少也可以杀他十个八个。

直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日军才过完。张龙城领着众人开始翻越山头，偶尔走到一个村子，也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才让陈亮前去问路。山路难走，七八天后的一个傍晚，一行人走到了一个有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这个村子地势颇高，四周都是坡地，北面不远有一条公路。陈亮问路回来，对张龙城说道：“这个村子叫梁家口，听说最近有鬼子从村边经过，但没来过村里。”

张龙城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我们今晚住在这个村吧。”苏静听了轻舒一口气，连日来的奔波劳顿实在是太累了。

陈亮带着众人来到他问路的那户人家，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叫梁有根，浓眉大眼的，虽是庄户人，浑身上下收拾得倒也干净利落。梁有根见张龙城几个人拿刀带枪，先吃了一惊，待听说他们要来借宿，不由暗暗叫苦，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他瞅了瞅张龙城和沈宝贵几个人，觉得面色还和善，心想可不敢得罪这些人，只得硬起头皮把他们让进屋里。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家境不算宽裕，只住着四间泥砖茅草房，梁老**老伴住西厢房，儿子梁有根和过门才半年的新媳妇住在正屋，还有一个尚未出嫁的十六七岁的闺女住在东偏房。一下子涌进七个人，梁家顿时拥挤不堪。梁老汉是个好客的人，他叫儿子媳妇和闺女统统住到他们的西厢房，把正屋和东偏房腾了出来，男人一间，女人一间。

苏静过意不去，摸出两个大洋递给有根媳妇，说道：“这是我们的住宿费，还得麻烦你们给弄点吃的。”

有根媳妇连连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梁老汉道：“穷家破户的，你们不嫌弃就好了，哪敢要钱呢？”

苏静把大洋硬塞进有根媳妇手里，朝她笑笑说：“别客气了，要不我生气了。”

有根媳妇看看公公婆婆，梁老汉磕了磕手里的旱烟袋，说道：“那你就收下吧，赶紧地给客人们做点饭去。”

有根媳妇“哎”了一声，欢欢喜喜忙活去了。婆婆梁大妈拉起闺女的手，说道：“风儿，你嫂子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咱去帮把手。”过了好一阵儿，娘儿三个炖了一只还在下蛋的母鸡，把舍不得吃的一点白面烙成两张大饼，又炒了两大盘青菜，端到了正屋炕上，自己一家人在西厢房吃窝窝头就咸菜。

吃完饭，张龙城为防备日军突然进村，特意去查看了村里的地形，发现梁家口村就像一个大三角平放在山梁上，西南角跟公路平行，东北角靠着公路，梁有根家住在东南角，离公路最远，是最安全的。如果鬼子进村，最大可能是从东北角进来，这样他们可以马上出村从南边山谷里撤退。

张龙城回来后，金锁已经在炕角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他的那支步枪。张龙城安排陈亮上半夜放哨，自己和沈宝贵下半夜轮流，然后和衣躺下，准备好好睡一觉。正迷迷瞪瞪之间，突然从村外传来爆豆般的枪声。

张龙城一激灵，迅速爬起来，拿上武器冲出屋外。陈亮正骑在院墙上往外张望，见张龙城出来，紧张地对他说：“像是什么人在跟鬼子交火，咱咋办？”张龙城仔细一听，果然武器很杂，其中也有三八大盖独特的“啪勾”声。这时候，屋里的人都来到了院子，张龙城留下程三河和金锁保护苏静和金秀，自己带着沈宝贵和陈亮，循着枪声来到了村子东北角。

三个人到了村口，枪声已在附近。这天是农历九月十八，月亮还没升起，张龙城向公路上看去，只见西北角手榴弹爆炸燃起的火光在黑夜中格外醒目，射击时产生的焰火星星点点。过了一阵儿，枪声慢慢靠近了村口，似有一队人马正朝村子里撤退。这队人离村口四五十米的时候，张龙城听出了他们喊的是日本话，“是鬼子！别让他们进村。”他抬起枪，朝前面有枪口焰火的地方射击，沈宝贵的机枪也愤怒地吼叫起来。

日军士兵被打倒了四五个，队伍一阵慌乱，他们没想到村里也有埋伏，不知道有多少人，未敢贸然进攻，转身向村口一个打谷场退去。后边追击的部队迅速包围了打谷场，与日军展开了对射。

张龙城三个人停止了射击，怕日军冲进村子，守在原地不动。

包围打谷场的部队打了没两枪，就听有人高喊：“同志们，冲啊，抓活的！”士兵们纷纷跳起来，发起了冲锋。

借着微弱的火光，张龙城看到跑在前边的十几个士兵，被日军击中，纷纷倒地，包围圈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里边的日军趁机冲了出来，返身朝着公路方向落荒而逃。留在打谷场的几个日本兵负隅顽抗，被迅速地解决了。枪声、喊杀声停息下来，周围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些干草被战火引燃，在噼里啪啦地烧着。

两个黑影朝村口走来，其中一个朝张龙城三个人喊道：“对面的朋友，你们是哪部分的？”

陈亮也喊道：“你们是那部分的？”

张龙城白了一眼陈亮，从黑暗中走出来，说道：“我们是打鬼子的老百姓，贵军作战勇敢，不知是哪路英雄？”

来人呵呵一笑，说道：“承蒙夸奖，我们是八路军。”

“八路军？”陈亮欢喜地一下子蹦了起来，“可找着你们了！”

“哦？你们找八路军有什么事啊？”来人略感诧异。

张龙城接口道：“我们想参加八路军，不知道你们收不收？”

来人闻言大喜，伸出双手握住张龙城的手，笑着说道：“欢迎欢迎啊，只要是打鬼子的，我们来者不拒，呵呵！”

这时候离得较近，张龙城估摸着对方不到三十岁，一张国字脸上，和蔼可亲的笑容隐约可见，顿时心生好感，问道：“不知您怎么称呼？”

同时来的另一个人说道：“这是我们王营长。”

“长官好！”张龙城三个人一齐敬了个军礼。

王营长还了一个军礼，笑道：“我叫王韬，可不兴叫长官，叫同志就好了。你们不是老百姓吗，怎么还会敬礼？”

“我们在东北打过鬼子，还跟着国军打过南苑和正定。”张龙城回答道。

“老兵了！今天可算捡着宝贝了。”王营长瞅了瞅他们手里的武器，更高兴了，他听说过正定保卫战，在那场战斗中能活下来，肯定有过人之处，不禁对张龙城这几个人刮目相看。

“我们还有人，我去叫他们过来。”陈亮说道。

王营长点点头，说：“好啊，我们也快撤离了，你们这就跟我们走吧。”陈亮听后，飞快地朝村里跑去。

张龙城和沈宝贵跟着王营长来到打谷场，王营长指着身边的那个战士说：“这是我的警卫员黄小东，你们怎么称呼。”

“我叫张龙城，这是沈宝贵，刚才去叫人的是陈亮。”张龙城与警卫员握了握手，答道。

一个战士过来汇报：“报告营长，总共消灭鬼子六十三人，缴获轻机枪三挺、掷弹筒两具、步枪二十七支，我方牺牲十一人，伤六人。”

王营长摆摆手，那个战士走开了。沈宝贵咋舌道：“乖乖，苏小姐说的没错，八路军确实厉害呀！”

王营长笑道：“幸亏有你们哪，要不鬼子冲进村里，就有些麻烦了。今天回去，我要给你们记一大功。”

张龙城没有像沈宝贵一样只顾着高兴，对王营长道：“要是多围一会儿，趁夜色掩护隐蔽接敌，那四五十个鬼子也跑不了，这股鬼子就可以全歼了。”

“是啊，我们初次和日军作战，想抓几个俘虏，没想到他们是如此顽固，回去得好好检讨一下。”王营长赞许地点了点头，见张龙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心道：“这个年轻人不一般哪。”

陈亮领着苏静几个人很快来到了打谷场。苏静激动地打量着王营长，见他穿一身粗布旧军装，帽子上有一颗青天白日帽徽，问道：“你们真的是八路军？**的军队？”

王营长笑呵呵地道：“我们是八路军129师386旅独立营，如假包换。”

大家齐声笑了起来。苏静不好意思地看了张龙城一眼，吐了吐舌头，脸上却满是兴奋的表情。

战场打扫完了，王营长看了看腕上的夜光手表，说道“出发！”

这时村口转出一个黑影，一个战士喝了一声：“谁？”黑影走出来，“我……是我。”原来是梁有根。

“你想干什么？”那个战士继续大声问道。

梁有根嗫嚅道：“没……没什么，就是看看……看看。”

王营长瞪了那个战士一眼，和颜悦色地问梁有根：“小伙子，好奇吗？想不想参军？”

“我……我不当兵。”梁有根把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畏畏缩缩地说：“家里还……还有媳妇呢！”

“哦，那什么时候想参军，我们随时欢迎啊。”王营长随即把手一挥，对战士们命令道：“出发！”

苏静对梁有根说道：“回去告诉大爷大娘，谢谢你们，我们走了！”

“哎，哎！”梁有根点着头应道。看着队伍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他站在当地，愣怔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