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

时值农历九月初，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就要掌灯了。这天是初五，月亮在天刚开始黑的时候，就已经落到了远处的山后。赵啸风的爹娘已经知道迎春的事，虽然很意外，也很生气，但是这么多天的煎熬终于有了结果——这结果还不算太坏，至少迎春还好好的活着。

赵华章夫妇两个长吁短叹，深为迎春的行为感到屈辱和恼怒，也因不知道女儿到底遇到了一些什么而忐忑。但这么多天紧绷着的神经却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他们在天刚黑下来的时候，就感到了困倦，早早地就去睡下了。

赵啸风没有一丝睡意，他等着午夜的到来。他以前常去白家，对白家的内部格局清清楚楚，即便白家夜晚有家丁守夜，他也觉得有把握避开守夜的人进入白家。他有把握进白家，但是却不知道迎春会住在哪儿？他翻来覆去的想着，也想不出迎春的住处在哪里。他决定不去想了，一切都等进白家之后再说了。

夜渐渐深了，赵啸风估摸着应该过了子时，就收拾一下，偷偷走出了自家的大门。他和这里的不少年轻人一样，都曾经学过一点武艺，他练的时间不太长，但是拜的师父还算有点名望。他学武艺的时候还在读书，到他不再读书回到家里，看上去似乎有了更多的时间，却不再跟着师傅练武。这几年他忙着种田养家，以前练过的把式，也就只有冬天农闲的时候，才会偶尔练上一回。好在年少时学的东西不容易忘记，现在手脚还比一般人利落得多。

他对白家内部的布局很熟悉，所以尽管有武装家丁巡夜，他还是很顺利地翻墙进了白家。他挑选的进入地点，是白家后院的一处柴房，平时很少有人到这边来。他隐在暗中，全神贯注的谛听着周围的动静，努力辨识着周围的环境。终于，他找准了方向，朝前面白家内眷起居的那进院落摸索过去。

白家的内宅赵啸风没有进来过，他只是知道它的位置而已，进入后院，他顿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好在内宅所在的这处后院，白家值夜的家丁也只是在外围转转，并不进到里面，所以赵啸风不用担心被人发觉。他不知道白家各个人所住的屋子，更不知道迎春会在哪里，只能按照常理分析推断，希冀从中找到妹子容身之处。

他这样的寻找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除非刚好听到迎春发出声音来，而这在人最容易睡熟的下半夜基本没有可能。他蹑手蹑脚在后院的几个门窗外转来转去，心中越来越焦虑，到了此时才明白自己这么进白家找迎春，那是多么的欠考虑。他心中的焦虑感一大，脚步就失去了控制，变得沉重起来。白景明夫妇年龄稍大些，觉睡得浅，门外轻微的响动，终于惊醒了他们。

孙金锭首先警觉，她没有想到会有外人到内宅来，不由之主就开口问道：“外面是谁？”

随着她的问话声，外面有脚步声远去的声音，她身边的白景明也被惊醒了。白景明听孙金锭说窗外有人，连忙起身，打开房门就到了屋外。后院的房间围成了一圈，中间是个院子，地上铺着青砖，还砌有几个小花坛，种了一些花草。房间外面都有回廊，除了南边一个门通向前院，左右两侧还各有一扇小门，通向堆杂物的闲房，以及仆人们起居的偏院。

白景明朝南边看，通前边的那个门头上挂着灯笼，能看到那里没有动静。右边的小门在回廊里面，黑黑的看不清楚，似乎有个人影在那里闪了一下，白景明大声喝问：“什么人！”

他这一声怒喝，不但把后院睡着的所有人都惊醒，还引来了前面巡夜的家丁。白景明没等家丁来到跟前，就拔腿朝右边那个小门处跑去，进来的两个家丁也随他赶向那里。

小门后面的闲房布局有点乱，占的地方也不小，不是一眼就能看到全局的。白景明站在小门边不走了，两个家丁受他的指使，顺小门里凌乱的通道朝里搜索。孙金锭和白起龙、白起元等人都过来了，聚集到了小门附近，嘁嘁喳喳探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多久，就听到从小门里那些房屋后面传来了家丁的呼喝声：“什么人！站着别动！”显然是先前进去搜寻的家丁之一，发现了深夜进入后宅的不速之客。

白景明等人听到家丁的吆喝声，知道他们已经发现并且控制住了来人。此时外面又有家丁进来，并且打起了灯笼，白景明就抬腿朝传来吆喝声的地方走去。孙金锭等人没有犹豫，都跟着白景明朝里走。

前面的黑暗中，两个人影渐渐显露出来，看不清楚是谁，但感觉上前面的那人应该就是今天的不速之客，而后面的黑影，应该是用枪顶着不速之客的家丁。白景明让打着灯笼的家丁们上前，想要看清楚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到底是谁。就在此时，那个被枪顶着的人趁着后面的家丁一个疏忽，猛然回手一捞，将身后的那支枪捞到了手中。接着他猛地一拳，重重的击打在了后面家丁的胸口。

那个家丁人是朝后退了，但是一只手还是死死地抓着那支步枪，更要命的是他的右手食指还伸在扳机护圈中。他的枪被赵啸风抓住夹在腋下，在他朝后退去的时候，手指带动扳机，枪膛里的子弹飞了出去。伴随着子弹出膛的尖利响声，小门附近簇拥着的人群里，也发出了一声呼叫，听声音应该是孙金锭所发。伴随着这声呼叫，孙金锭那边顿时乱作一团，几个家丁也顾不上对面的不速之客了。

那个枪支走火的家丁，一方面是受到的击打不轻，另一方面还有点明白他似乎闯了祸了。他的枪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去捡，脑子有点浑噩，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赵啸风此时早已经冲过家丁身边，隐入黑暗中不见了。他奔到了进来时翻越的墙边，那里堆着的杂物，刚好可以用来垫脚。没有花费多少手脚，他就翻到了墙外。他侧耳听了一下，墙内的声音听不到了，刚才那一枪看样子是伤到人了，只是不知道伤到的是谁？伤得又怎样？

他平时对白家父子没有好感，这次又是因为妹妹迎春的事牵扯在里边，加上这一枪也是那个家丁不小心，所以他并没有太多的歉疚。他更多的还是想着妹妹迎春——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今天自己这么进到白家，看来有些冒失，经此一来，迎春的处境不知道会不会变坏？

他又一次看了看白家的院墙，墙那边这时候有了人声，墙上方也漏出一点光亮，想必是白家的人寻踪而来，找到了他翻墙的地点。他没有再做停留，快速地朝自家的方向走了。

白家后院里，家丁枪里射出的子弹射穿了孙金锭的右胸，虽说伤口是在偏向锁骨处，但由于距离近，子弹从后背穿出，伤势不轻。孙金锭刚被打伤的时候还能开口，不过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喊痛。白起龙和家丁手忙脚乱的围着孙金锭，在灯笼的光线中，孙金锭的前胸有血迹，但还不是很多；等到查看她的后背，这才发现情况不妙。白起龙连忙叫家丁抬上孙金锭，把她送到她的卧室，并且赶紧去叫郎中。

这些年兵火匪患不断，白家也拥有自己的武装自保，所以家中一些止血药、枪伤药之类是常备的。他们家中的家丁也时有受伤的，因此临时的急救措施还是懂点。他们马上为孙金锭止血包扎，效果虽然不很好，但好歹还是能撑一段时间，等待镇上的郎中到来。

孙金锭这时候已经痛得昏了过去，白景明看到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走了出来。这时候大管家白文斌来到了跟前，他对白景明禀报了抓捕闯入者的结果。他说来人已经逃出了白府，他带人出大门看了看，没有见到有人，就回来了。那个走火的家丁已经被他下了枪，派人看管起来，这个家丁看清了来人，就等老爷和少爷盘问。

白景明问道：“那他说来人是谁？”

白文斌说：“他说他看清了，来人是赵华章家的儿子赵啸风。”

屋外的光线不良，白景明脸上表情的变化看不清楚，光听他的声音，也辨不出他愤怒的程度到底有几分。他走到那个瑟瑟发抖的家丁面前，沉声问道：“你真的看清了那个来人是谁？”

家丁连忙回答：“看清了，不会看错，是赵家的少爷赵啸风。”

白景明又问道：“你那一枪是怎么回事？”看到那家丁抖得更厉害，有点说不上话来，他略放缓了一点语气说，“你别怕，慢慢说，我相信你不是有意的，说清楚了就行。说吧。”

白景明此时的态度和他平日对待下人的态度大相径庭，那个家丁听了他的话，身子抖得稍好了些，能够开口说话了，但上下牙齿还是免不了打架。他就这样颤抖着嘴唇和牙齿，尽量连贯的说了当时是怎么回事。

白景明对白文斌说：“这件事不能怪他，你让他去歇息吧。还有，你召集几个人，就在这儿等着。”说完也不等白文斌说什么，他就走进了卧室。

卧室里，孙金锭还是昏迷着，郎中还没到。白景明看了看，全家人差不多都在，没有看到赵迎春。他再次走出来，白文斌带着几个家丁过来，等着他发话。他吩咐道：“管家，你先派人去把赵迎春给我关起来，不要对她说什么，就把她关到‘禁足室’里好了。记住，没有我发话，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白文斌叫过两个家丁，亲自带着去了迎春睡觉的房间。这时候，郎中也匆匆地赶到了，白景明无暇细说，连忙让郎中进了卧室。郎中仔细看了孙金锭的伤势，认真搭了脉息，然后把白景明叫到房门外。白起龙兄弟和白起凤都跟了出来，眼巴巴的看着郎中，郎中对白景明轻声说：“白先生，令夫人的伤不轻，不过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她伤到了肺，我只能保住她一时，时间一长恐怕很难说。她能不能好起来，全看老天爷的意思了，调养得好，说不定能好转；要是运气不好，我就无能为力了。”

白起龙在一旁插了上来，对郎中说：“柳先生，您的医术是我们大家都拜服的，我有句话说了您别生气——家母的伤是枪伤，您看要是送县城找西医，是不是能把握大点？”

柳郎中倒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沉思了一会儿说：“白少爷，你说的话没错，像这样的红伤，本来就是西医比中医办法多点。可是现在这办法行不通，县城里原先的几个医生，小鬼子来的时候都逃走了，留下的几个人医术都不怎么样。现在县城医院被鬼子占了一大半，那里几个日本医生医术倒是不错，但他们不会给中国人治伤，更不会用好药。再说，令堂现在的状况，也经不起几十里路的颠簸，依我看还是留在家里的好些。请你们放心，我会尽全力的。”

白起龙不再出声，柳郎中见他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就对白家父子说：“白先生，你们让家人都出去，屋里留下一两个人就够了，人多了反而不好。你们要是想守在夫人身边，也可以轮换着留下一个人就行，不用都熬着。我今天晚上不走，会留在这里的。”

白景明连忙表示了谢意，又让白起龙赶紧把屋里的人都叫出来。他指定今夜由白起凤守在她娘身边，其他人都回去休息，唯独把白起龙叫住了。他对白起龙说：“起龙，你现在带上几个人，马上到赵家去，只要赵啸风在家，就把他给我绑来。”

白起龙恶狠狠的答应了一声，正要带人离开，忽然想到个问题，转身又问道：“爹，要是赵啸风跑了咋办？要不要把他爹娘都抓来？”

白景明想了想，摇着头说：“赵啸风跑了，你们就回来，不要动他的爹娘。你在他家附近留下两个人，悄悄看住他家就行，赵啸风早晚都会回家。只要他一回来，见到就抓。”

白起龙带着人到了赵家，并没有抓到赵啸风，他就按照他爹说的，留下两个家丁监视着，其余人都回到了白府。

赵啸风躺在那里，过往的一切都一幕幕来到了眼前——这些事有的是他亲历，有的是后来从迎春和白府的下人那里，一点点的汇集起来的。他想到这里，不觉重重的叹了口气，懊悔自己当时冒冒失失进了白家，又懊悔自己没有跑远点，反而忍不住回了趟家。他这些年一直后悔、自责，总觉得要是当时自己不回家，干脆在外面闯荡一番，事情或许还不会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的爹娘或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